靖和三年六月十八。兴圣宫一片狼藉,皇后并掌事大宫女赵王媵妾绿篱及侍卫二人不知所踪。问及侍人,众皆不解,思及皇后失踪,云此宫中人命不久矣,哀恸非常。阖宫痛哭,声振林木,场面之惨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臣已懵圈。
——《兴圣宫起居注·卷一·十九》
从齐晟传书回宫命人送解药开始。张芃芃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好端端的,齐晟怎么就中毒了?
想要在十万大军中刺杀一国之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遑论齐晟身边还有八位大内高手充当暗卫。
难道是齐晟身边有奸细?
芃芃翻了个身,紧锁着眉头全无睡意。身下简单铺就的披风阻隔了杂草的刺痛,却挡不住泥土的腥湿,在这雾气弥漫的寒夜里,凝成了一片梦魇。
接连四五日的野外奔袭让一向娇生惯养的这副“张芃芃”的皮囊有些吃不消,她明显地感觉到潮水一般泛滥的困倦和疲乏,可是就是睡不着。
不把齐晟的安危想清楚,自己是绝不可能睡着的。
实在无法成眠,她索性翻身坐了起来。
齐晟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出发时并未带上太多的侍从,左右不过是伺候惯了的强公公和服侍笔墨的掌书太监李公公。
杨豫既然不惜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站在齐晟那一边,至少说明,一定时间内,他会忠心耿耿。
不,不是杨豫。
此次跟随齐晟北征的副将,不过七八人,都是在杨豫手下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活阎罗。说他们骄横逞凶,她信;可要说他们有谁敢弑君叛变,芃芃倒真想不出来。
九王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应该也不是他。
况且,若是九王想要刺杀齐晟,该是派十数猛士于月黑风高夜横闯齐晟营帐,直捣黄龙取他小命;再不济也该挟持齐晟逼他退位,以全九王的节义名声。
下毒这种阴柔宛转的法子,倒更像是女人的手笔。
难道——
“嗯,娘娘,你怎么还不睡呀,天都快亮了……”绿篱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半,嘟嘟囔囔地劝自家娘娘闭一闭眼,养养精神也好。
芃芃刚想出声回答绿篱……
刷——
一阵疾风扫过林间,她打了个冷战。
回过头,只见六七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到地上,飞速向他们逼近。惨淡的月光下,那些黑影手中的弯刀却分外刺眼,如闪电般令人心惊肉跳。更可怕的是,刀上诡异地浮现出一张张人面,初时离得远,芃芃看不分明;待到了近处,一把把弯刀如闪电般朝她面门直劈而下,她才陡然发现,那一张张人面竟是——
“齐晟!”
她终于喊出了声。
噩梦醒来。昏黄的烛光温柔地拥抱着屋内的一切,芃芃恍惚之间竟记不得这是哪里。
兴圣宫?
御书房?
哦,想起来了,这是平宁城大将军府。
自己带着绿篱和两个侍卫,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一路从盛都赶来北漠,就为了给齐晟送一瓶他根本不需要的解药。
她自嘲地苦笑。
张芃芃啊张芃芃,你前半生辜负人心,这一次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大抵也是报应。
行,报应,我认了。
你齐晟一国之君,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莫说一颗真心,就是要我张芃芃一条命,我也得笑着给不是?
可是齐晟,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这报应,我认了。可我也怕了。
“芃芃!又做噩梦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站在窗边的齐晟闻声快步走来,见她脸色煞白,不由得心疼不已,想要把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抚。
“不劳皇上万金之躯,臣妾倦了,再睡会便好。”芃芃偏过脸,淡淡地回绝了他。梦里刺客弯刀上齐晟的脸是不是也在暗示什么?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自己对齐晟早有猜忌小心提防,又哪里会梦到柔情蜜意的枕边人就是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幕后真凶?
齐晟啊齐晟,我那一句“两心相知”,到底知的是你我两情相悦,还是我们终究无法坦诚相待、到头来还是反目成仇?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齐晟见芃芃这般抗拒的姿态,心里一阵烦躁。他跪在榻边看了她许久,直到她眉眼渐渐舒展,呼吸渐渐平缓,才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踱回了窗边。
夜已经深了。
将军府外,树影婆娑,月影迷离,人影参差。
齐晟站在窗前,呆望着一地清辉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的软榻上,躺着他两月未见、千里奔袭来送解药的结发妻子。
可是齐晟却高兴不起来。
他伸手探入衣袖中,摸出一小块闪闪发亮的莹白色石头。
那石头约莫一指来长,似圆非圆,似方非方,材质色泽都十分普通,委实看不出什么稀奇。许是被人把玩地久了,纹路十分稀疏浅淡,除此之外,与世间万千石头都没有什么不同。
齐晟摊开手掌,石头就静静地卧在他手心里。屋内燃烧的蜡烛哔啵作响,衬得这月夜愈发静谧。
在这静谧的月夜里,有三道黑影从将军府庭院内的老槐树上跃起,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距离齐晟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曲折的回廊将他们遮掩得很好,三人隐在黑暗中,几乎溶化在这夜色里。
他们在悄悄向齐晟靠近。
而他似乎毫无察觉。
齐晟转头看了一眼沉睡的芃芃,沉默地将手中的石头又塞回了衣袖中。
“好了,出来吧,我有事问你们。”
黑影似乎有些犹豫,但不过一瞬间,三人便从暗处走出,来到了齐晟面前。
传说中默默守护皇室安全的深宫暗卫。
永远躲在暗处,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帝王出示皓石时才现身。
虽然早就习惯了有人在角落里保护自己,齐晟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暗卫。
“皇后自那日获救以来,夜夜噩梦不断,时常惊醒。一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恐惧至此,以至于夜不安眠?”齐晟皱眉问向三人。
之前担忧有人会对芃芃不利,齐晟便把自己身边的八名暗卫也调回了兴圣宫。八人夜以继日跑死了五匹马才赶回盛都,没想到不出三日又跟着皇后娘娘集体偷偷出了宫奔往北漠。十六个暗卫,一路上又跑死了七匹马。
求弼马温的心理阴影面积。
“回皇上,一路上有三批共六次总计五十余人对皇后娘娘一行进行刺杀,但每次都被我等剿灭于距娘娘一里之外。依臣之见,娘娘并未察觉,理应不该恐惧才是。”
“三批六次才五十余人?哼,”齐晟轻蔑地撇了撇嘴,“手笔这么小,是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还是低估了暗卫的本事?朕身边没有什么精彩绝艳的治世之材,看来连乱臣贼子也是一群成不了气候的酒囊饭袋,真是我南夏之大幸。”
“呃——”暗卫首领呆了一呆,“应该是对方没有写想到皇后身边的暗卫有这么多……”
谁能想到,齐晟竟把自己身边的暗卫也派去保护皇后,以至于在九王叛变当夜,一国之君亲自上阵杀敌,若不是赵王那一袋辣椒面,南夏历史说不定就此改写……
也是,宫中暗卫本就以一当百,在众人心目中的经典形象基本是“护着主公,突破重围,杀出一条血路”这种。可是这次护送皇后娘娘,对手武力实在太弱不说,几乎每次人数都不到暗卫人数的一半……
以少胜多以小博大是暗卫的光荣传统。此番二打一事迹要是流传下去,恐怕是这十六人的事业中浓墨重彩的一个污点。
齐晟闻言也是一愣,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哦,那你们继续保持……所以皇后这一路都很安全?”
“回皇上,十分安全。可是微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皇上指点。”
“说,不要问太傻的问题,也不要太长,朕还要回去陪皇后。”
求默默被秀了一脸恩爱的暗卫首领的心理阴影面积。
“皇后此番出宫,名为送药,实为避灾。可是皇上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让皇后偷潜出宫,引来这些许人在路上刺杀呢?”
“兴圣宫虽在你们十六人监视之下,但也是朝中各方势力汇集之处,渗透了不少对方的人马。百花节临近,宫中众人往来频繁,难免有所疏漏。一招不慎,赔上的就是朕的皇后,朕如何敢冒这个险。”齐晟抚着窗棱上精致的雕花,不胜唏嘘。
“而皇后一旦出宫,就如泥牛入海,难觅踪迹。加之对方的所有计划都以深宫为背景,临时改换,他们必然破绽百出。事实证明,他们确实不曾料到皇后会出宫,匆匆召集五十多人行刺。所谓兵者诡道,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听闻皇上点拨,臣等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三个暗卫真心实意地叹服,而后行礼,又隐入黑暗中。
齐晟转身,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不已。
保护皇后的方法有千千万万,宝界寺上香、行宫避暑、归宁省亲……哪一样不比来北漠轻松快捷?
真正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尤其不足为你们这群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外人道也。
其实,不过是,我想你了。
你是我夜里梦到的人。
醒来我就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