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班里有个女同学叫路遥,白皮肤,高鼻梁,尖下颚,有点像外国人。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妈妈签到的名字是乌兰。在我们小城,这样洋气的名字实属少见,这更让我们笃定作为女儿的她也绝不是“张红”“李丽”一般的普通人。平日里调皮的男生总是一边蹦蹦跳跳地偷袭她的辫子,一边嚷嚷着“路遥知马力”。当时我并不知道谁是马力,也没心思合计这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在他们一遍一遍的呼喊中,暗暗羡慕“路遥”这个名字,它是那么的温润悠扬,尾音可以拉的很长很长,甚至可以转几个弯,再轻盈的落下,却依然优雅。
长大些,我终于弄清了“路遥”和“马力”的含义。这句话也开始一次次出现在我的作文里,那些表明决心的桥段中,我常常慷慨激昂地引用它,甚至入团申请书的最后也赫然写着,“路遥知马力,请组织考验我。”它承载着一个孩子最初的决心和毅力,那么真诚,让你舍不得小觑。
再后来,我在家里的书架上胡乱翻看时,发现了《平凡的世界》这部书,扉页上醒目地印着路遥著。当时我并不知道路遥先生是怎样的蜚声文坛,但时隔多年,它的确唤起了我幼时对这个名字的深切向往,也平添了几分好奇和亲切。
作为一个与路遥先生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阅历不同,甚至性别也不同的读者,我似乎并没有理由被这本书触动,更没有资格产生共鸣。可奇怪的是,当我捧起它热热闹闹地看起来,竟然真的看完了它。很多时候我都亲切地感到我就在其中。我是少平读书时的那盏灯,我是少安劳作中的那抔土,我是润叶热望里的那张字条………故事悠长,字符滚烫。
我开始好奇,这位路遥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后来我拜读了他的早期代表作《人生》。这种对比使我清晰的感觉到《平凡的世界》相较之《人生》而言,是他在光辉的顶点发起的再冲锋。而这种跨越式的长足进步,路遥先生只用了短短几年。其间的曲折与坚守,在他的散文集《早晨从中午开始》里,我找到了答案。
在这本书中,先生是一个“夜生活丰富”的人,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写作到凌晨两三点入睡,有时候甚至延伸到四五点钟,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从中午开始。他曾经有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此刻他已经凭借《人生》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要再出发,“就不仅仅需要战胜失败,更要超越胜利。”
这的确是一次远征,收集的资料涵盖农业、商业、工业、科技,甚至养鱼,养蜂,施肥,造林等知识也囊括其中。近百部长篇小说的阅读计划,翻阅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不间断地深入体察,乡镇企业,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计划之内。漫长的筹备精心铺展开来,三年后,《平凡的世界》终于在陕北陈家山煤矿的一个破败写字间里落笔。“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无数个风格迥异的开头被路遥先生摒弃过后,这个看似平静的起点,正是在把幻想和决断变为现实而显示着静默的力量。
他给自己制定了每日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写作任务,完不成绝不上床休息,常常是凌晨时分,于万般寂静中,先生从桌前站立而感到两眼金星飞溅,双腿痉挛。在前两部作品完成之后,他精力掏空,生了大病。但“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肉体的疲惫尚可缓解和抵御,无孔不入的孤独却是最磨人的。他时常遥望河对岸的家属楼,看见层层灯火,想象着家人围坐的安逸和欢乐。然后,窗帘一道道拉住,灯火一盏盏熄灭,黑暗中,他两眼发热。“更有一次,夜半更深,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鸣叫,他忍不住从椅子上弹起来,急切地跨出房门,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他当然知道并没有那样一个人为他而来,而此刻他也绝不能为谁而去。“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不休止地奋斗,只有创造新的成果,才能补偿人生的无数缺憾,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谢也是壮丽的调谢。”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是如此特别的一天,路遥先生即将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他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却是徒劳。为了不让泪水打湿稿纸,他将脸迈向桌面的空处。心脏在剧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晕过去的感觉。圆珠笔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而身体却要漂浮起来。这是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在接近六年的时光中,他一直处在漫长的期待和无尽的苦役中,此刻终点来临了。
“终于完成了,他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他在自述中这样描述。而如此虔诚的作品又怎会不好呢?一九九一年三月,《平凡的世界》获中国第三届矛盾文学奖。
路遥先生本名王卫国,我猜想他起笔名时,也是忆得那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所以才会进发出近乎疯狂的目标感,以近乎自虐的执行力,达成了近乎苛刻的完整度。当坚持生了根,当热忱发了芽,就算风霜雨雪冲刷,也阻挡不了春天的脚步,那个破土而出的念头,它要长成参天大树,它终会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路遥先生心中的不负好年华。
前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开奖,在历届获奖作品名单中,我又看到了“路遥”两个字。我惊讶的发现,面对这两个字的第一反应已经不再是儿时记忆里那个少女的清秀脸庞,它不再轻盈灵动,而定格成了一副饱经沧桑的面容,被注入了钢筋铁骨,也注入了纸短情长:你有没有兑现过承诺?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热爱你的热爱,哪怕山水迢迢,路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