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晚,去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听“听见中国III·2017上海中国传统音乐元素交响作品音乐会”。这是我第一次来新建的交响乐团音乐厅,整个音乐厅位于地下,舞台位于中间稍偏后一点,后面也可以坐观众。此音乐厅由世界级大师矶崎新和丰田泰久领衔设计,是国内第一个建筑在弹簧之上的“全悬浮”建筑,音响效果十分的好。
很快音乐会开始。然听完整场音乐会,却仿佛吃下了颗怪味豆,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一怪:演奏者为上海爱乐乐团,作曲家却多为外国人;二怪:根据陕北民歌《兰花花》、豫剧《花木兰》片段等创作而成全新交响乐作品;三怪:每部作品为交响乐团和一件民族乐器如二胡、琵琶、扬琴、竹笛、古筝、高音笙、横箫的合奏。虽说演奏每部作品时,两旁墙壁上的显示屏都会打出内容简介来,可自始至终,坐我身后的一名中年妇女不停地嘟囔着“听不懂,听不懂”。当然,个别观众的不理解,并不等于整场音乐会不佳。我只是想如实说说我这个外行的听后感罢了。
第一怪不足为怪,中国演奏家当然可以演奏外国作曲家的作品。
但接下来的两怪却的确是有点那个了。以中国传统音乐为素材,创作出全新交响乐作品来是有先例的,1958年,上海音乐学院的陈刚与何占豪就以越剧曲调为素材,采用西方交响乐与我国民间戏曲音乐的表现手法,依据剧情发展,创作出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此曲今日已成为经典矣。此曲我听过不止一次,每次听都深受感动。陈刚与何占豪是中国人,对越剧及国人音乐欣赏心理有较为深入之了解,故而在《梁祝》中,就充满了浓郁的中国元素,如草桥结拜、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长亭惜别、英台抗婚、哭灵控诉、坟前化蝶等,普通人听来也易懂,且能被感动。
而此次节目则不然,许多作曲家为外国人,他们对中国传统音乐的了解十分有限,在此基础上去创作出新的交响乐作品来,要为国人所喜闻,可谓难事。比如来自罗马尼亚的塞巴斯蒂安·安德罗内所创作的《民歌〈兰花花〉·二胡》:
来自罗马尼亚的塞巴斯蒂安被分派的素材是陕北民歌《兰花花》,初次听到这首民歌时,塞巴斯蒂安就觉得这是一次挑战,他潜心做功课,了解音乐背后的故事。“我研读了许多论文,看了不同版本的表演视频。渐渐地,发现这首民歌的音乐结构在西方许多古老民歌中很常见。而兰花花这个角色,对我来说不是普通的中国姑娘,而像我的一个老朋友,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在世界每个地方都曾发生。极度的痛苦让人绝望,但恰恰意味着一种重生。”(吴桐《作曲家走近中国,带来全新创意》,刊《解放日报》2017.11.13)
从报道中可知,塞巴斯蒂安是“被分派的素材”,意味着这是一次“命题作文”。凡写过作文的人都知道,命题作文最难写好了,盖命题者要你去写的,未必是你十分了解,且愿意去写的。对于所有创作者而言,只有真正打动其心灵、令他十分感动的东西,才能充分调动起全部的创作欲望来,令他以整个生命来对待,从而创作出上佳之作品来,作曲当然也不例外了。塞巴斯蒂安不可谓不努力,但无论如何,兰花花毕竟是个中国姑娘,兰花花身上的美,及她对当地男人的无穷魅力,恐怕是塞巴斯蒂安这名外国人所无法完全了解的。如此,他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可想而知了。
类似的还有加拿大的Roydon Tse根据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所创作出来的高音笙与管弦乐合奏的作品。
而更要命的则是民族乐器与西方管弦乐器的配合问题。
民族乐器不是不可以和西方管弦乐器配合演出,比如今年四月份,琵琶演奏家章红艳教授就与以色列爱乐乐团合作表演了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并获成功。但民族乐器的确存在与西方管弦乐器的搭配问题:
章红艳指出,融合不是拼贴,要根据乐器的特点,不是任何乐器都可以融合。琵琶是弹拨乐器,声波是虚线,而交响乐是管弦乐,声波是实线,因此琵琶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不会被交响乐的声波盖住,可以作为引领性的独奏乐器,和交响乐融为一体。(《让琵琶走进西方交响乐的音乐精灵——专访琵琶演奏家章红艳教授》,刊“国际在线”2017.4.23)
问题正出在这里。从我所听的八部作品来看,两部琵琶参与其中的作品效果都还不错,如由澳大利亚作曲家伊莱根据豫剧《花木兰》选段创作的琵琶与管弦乐队的合奏,徐佳欣演奏琵琶;由俄罗斯作曲家德米特里·博罗戴夫根据民歌《龙船调》创作的琵琶与管弦乐队的作品,演出效果都还不错,尤其后者,留给薛诺娅大段琵琶独奏的时间,令人印象十分深刻。两部作品中,琵琶的声音非但没有被气势宏大的管弦乐所淹没,反而能与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但由二胡参与其中的《兰花花》交响乐作品,其演出我认为就十分的失败,并非二胡的演奏者技巧不行,而是在整个演奏过程中,二胡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交响乐宏大的声音中了,当时我就感觉,管弦乐器的声音太响了,而二胡太弱了,两者非常不协调,如此情况下,作品又怎能动听呢?
遭遇相似命运的还有由加拿大的Roydon Tse根据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创作、高音笙参与其中的交响乐作品,整个演奏过程中,高音笙的演奏者可谓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效果却十分有限,因为笙的声音几乎完全淹没在管弦乐的波浪之中,自始至终,高音笙的细弱之声,就在管弦乐的汪洋大海中苦苦挣扎,方才勉强不被溺亡,我一直在替演奏者捏着一把汗。根据章红艳教授的说法,则二胡与高音笙的声音,应该与管弦乐相同,其声波同属实线,所以极易被管弦乐的声波给淹没,这与我现场所听效果完全吻合。
类似的还有竹笛参与演奏的据江南丝竹《欢乐歌》创作的交响作品(以色列纳达夫·希默尔创作),横箫参与演奏的管弦交响乐作品《九天玄鸟》(居文沛创作)。好在压轴作品,由上海音乐学院吴冠青创作的《姑苏景·五月》(改编自民歌《姑苏风光》),由金武燮(男中音)、伯静(古筝)参与演奏,效果十分不错,算是有了个完美结局。
此场音乐会,是“听见中国”项目进行到第三年的作品。这个命题作文到底能打多少分数,据我这个外行的感觉,不容乐观。而据该项目艺术总监叶国辉先生所言,“当中国风格遇到西方传统,文化的互动带来全新的创意”(《作曲家走近中国,带来全新创意》),但“全新创意”并不意味着成功。当然成功往往是在一系列失败的基础上演变而成的。我十分认同章红艳教授的看法:
“东西方音乐真正地融合需要一定的时间,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拿出中国的特色、中国的经典,让中外最高水平的艺术家之间互相了解、欣赏和碰撞。”
而这种中外艺术家之间的“互相了解、欣赏和碰撞”,是要发自艺术家之内心,自觉自愿,而非像命题作文般由外部强加给作曲家所能解决的。
于音乐我完全是外行,上述不过是我现场聆听后的一点真实感受。之所以把此公开推出,是因为我在主流媒体上,看不到严肃乐评家的专业评论,既然行家缺席,那就应该允许业余选手登台亮相了。
二O一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