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三部曲:吃肉、喝酒、打牌。
跨进腊月门,每一个家庭主妇都要开启忙碌模式——购置年货,晾晒,腌制,大扫除,捡高放低,归纳拾掇大人小孩的衣物,拆洗被褥,洗洗刷刷。
正月,走亲访友,人来客往。小砂罐天天“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烹茶煮酒,整天在家忙得不亦乐乎。用同事的话说:上班成休息,在家才有无尽的工作。
等到静下心,真正能够坐下来,沏杯茶,腰酸背痛地坐在阳台上,看会儿书时,非要到农历二月初二,三月初三不可。
漂流书来了!
这次,我终于等不及到二月二龙抬头,就忙里偷闲打开了书。说实话,看到漂流书是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我多少有点失望(以为会是刘亮程的《我的孤独在人群中》)——李娟这本书,在我书架上已蒙尘日久,自己马马虎虎,挑挑拣拣也看了个大概。——虽然我没法做到过目不忘,但是一目十行却是我的强项。
野生的李娟,天生的作家。高中辍学,却拿遍中国散文的最高奖。她不结婚,不生娃,不上班,不串门,现居住在阿勒泰,生活悠闲,享受低物欲生活。她的作品充满了喜感和幽默,以独特的文字治愈了无数读者。——生活的小草,坚韧而鲜活。
世界上有无数个李娟,只有一个李娟在阿勒泰。
“书非漂不能读也”,既然这本书,带着文友的阅读痕迹,带着体温,跨越千山万水,又一次放在我的书桌上,可能真是要到了精读它的时候了。
何况,我这人看书,第一感兴趣的是历史书籍,第二就当属散文了。
这本散文集的第一篇散文是《一个普通人》。虽然只有寥寥的几百字,却刻画了一个虽然贫穷,但诚实守信,不赖帐,品德高尚的,鲜活的牧民形象。
文章开门见山: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其实“太复杂”是因为那是几个不认识的阿拉伯字母。
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总之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看了这段,不禁想起网上有一个段子,有时候,为了让别人心里,有你的一席之地,有一种微妙的纽带叫做“欠债不还”,这样他就会常常想起你。他会时不时想起你的这笔“未了的情缘”,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李娟写道:“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地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紧紧缚住一个人”。
两者之间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游牧地区放债比较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这里扎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又在那里停一宿。从南至北,绵绵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语言不精通,环境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账!
牧民居无定所,相互之间语言不通,“我们”也总是搬家,牧民们虽然很穷,还债时找不着地方,千打听万打听,好不容易才找上门来。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
那个老账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划去了。唯独“一个普通人”的名字在那页纸上停留了好几年。多方打听这家伙的“下落”。
结果这个牧民“自投罗网”。
我们无意中拿出账本请他辨认签名,我妈还骂那个人“不要脸”,是“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一看大吃一惊,牧人竟然首先对自己欠人债务至今未还,而感到惊讶。
我们母女俩更加吃惊,所请辨认的牧人,居然就是自己想找的债主,如此巧合让人惊讶。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买了这八十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账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这个东西嘛,终究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没赖账。
他真的很穷。随后,分几次还了自己欠下的八十元钱。——牧民都老实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会赖账。
其他的还债人和这“一个普通人”一样,均是极为诚实守信的人。
这样群体和个体相结合,更能体现牧民们的民族优秀品质。
表哥名叫胜利,他是一名乡村医生。卫校毕业后,接替表叔在村里行医。胜利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在村里各个村民家里。起初胜利骑自行车出诊,后来条件好一点时改骑摩托车。乡间小道颠簸,表哥胜利一年骑坏一辆电动车或摩托车(这几年路修好了)。
那些村民生病,习惯躺在家里打电话叫医生,从不肯挪步到表哥的诊所里。表哥必须上门服务,撩起肮脏的被单给那些人输液。一般是输完了第一瓶换上,然后匆忙赶赴下一家。
无论是烈日灼身,还是大雪纷飞,一律风雨无阻,随叫随到。
辛苦点,累点也无所谓,只是当地农民赊帐成风。表哥家里除了医学杂志就是帐本。日子久了,新帐撂旧账,翻都翻烂了,只得拿功夫抄来抄去,重新整理,每年仍是有好几大本。
大多数农户讲诚信,会在夏种秋收时找上门给结清账目。“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可是有少数的村民,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结过账,表哥简直成了他们的家庭医生,还是免费的。
麦收季节后,人们开始歇伏,表哥出诊时,带着账本顺便去收账。讨账一般就是下午,上午到别人家去要账是讨人嫌的。
村里有,按辈分大多都是表哥的长辈。
表哥走到一户人家,中年女人不穿胸衣,穿着短汗衫,正热汗水流地,在厨房肮脏的小桌上擀面条。柴火土灶的锅台上下也是黑漆漆的,厨房里外泥地上,到处都洒满烧火的稻草。
男人摇着蒲扇,躺在院子的一条破躺椅上哼哼唧唧。 两个不足10岁的男孩子,下身着破裤衩,裸露着晒得黝黑的膀子,身上肋骨根根暴露。他们正在推推搡搡地玩石子。家里没有鸡窝,几只老母鸡跳到堂屋屋檐角,一个破架子车上,权当是卧室,因为破架子车上满堆满了新的旧的鸡粪。
“哟,胜利呀?你咋舍得来了?有事吗?吃饭了嘛?”吃饭是乡下人的头等大事,见面第一句就是问吃饭。
“叔,婶,你们刚吃饭呢?我吃了。没事,没事,我到隔壁三伯家去给三妈输水,从你家路过。你们吃,你们吃。”表哥先红了脸,账本揣在怀里都没好意思拿出来。
女人听见人说话,从厨房里跑出来,两手白面对搓着。
“是胜利呀,我晚上吃芝麻叶面条。一会儿在我家吃晚饭。我还正要给你打电话,请你四叔吊个盐水,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几天他的胸部又死抽着痛”。
临了,表哥倒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只字未提讨账的事。又给四叔输了液,灰头土脸地的从人家里“逃”出来,回家又在账本上记了一笔。
表哥胜利不到30岁就奔波在乡村小路上。十几年过去了,这样赊账,表哥还要进药,这样累积十几年,表哥诊所生意频临倒闭,一家人不堪重负,只得搬离乡村,把诊所开到县城里。
村里距离县城不足10公里,有些长辈又赶到县城里来赊账,表哥有苦难言。
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
如今表哥50出头了,每年也就是在清明节或者春节祭祖时回村里一下。村里的水泥路四通八达,可年轻的村民大多数都搬离了乡村,在县城住上楼房。乡村一片破败,墙根和太阳赡养着仅存的一些留守老人。——当然,那时候讨债,别说见不到人,就是见到人也是不相宜的。
表哥家也有个抽屉,整整齐齐地放着10多年前的十几本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