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都听见了,咱们班的小青穿了一件新绸衣到教室,让人看直了眼睛。
不过是一件衣服。小黄第一个背过身子假装不在意,其实已经在背地里又盘算了好几遍那个问题,花一般的女生,褪尽层层布料以后,是什么?花的里面是什么?这是当时困扰了小黄许久的问题,在他摧残了八八六十四朵花后,恍然大悟,花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花最初是道,最终一片花瓣一片花瓣长出来的。女孩也是,最初是道,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穿起来就成了“万物”。后来小黄差点出家,估计是因为当时的了悟。男孩简单,离佛近,小黄后来人如其名,走上了纯真地探索赤裸的“道”的路途。不过现在他还是个对女生会脸红的小混蛋。
“小青可好看了,小黄你就是再拿偷拍的照片跟我换,我都不换了。”小绿是小黄的同桌,他们俩离小青很远,但好处是可以偷看而不被发现。小绿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代号,如同游戏一般。最开始我们是让每一个人选一种颜色。我知道,小青喜欢绿色,她戴绿色的手环,雨伞也是绿的,小绿也知道,小绿喜欢小青,但他还是强先说了绿色。小青当时就不高兴了,这很正常,小时候我们总觉得能代表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这场“意外”导致了小青与小绿的决裂,小绿没有看见想象中小青扯着他的袖子,央求他换一个神情。不过后来小青查了《辞海》仔细比对,发现雨伞与手环的颜色,其实是青色,青比绿好听,她就高兴地采用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青色呀,难怪我说了绿色怎么这么难听。”小青的狠话是这样劈下来的。小绿很失望,但他依然爱小青,每天想她十遍,每想一次上一次厕所,他希望让小青关注自己——怎么老是上厕所。这一度导致了小绿的膀胱小我们一倍,盛不住尿,春游出去还要自备尿壶。
小青的绸衣纯白,两袖已经薄如蝉翼,挥舞如青烟,如腾云,拧在一起如一股水流。绸衣只是一层屏障,她里面还着了一件淡青的短袖,正中央是一个花瓶,插一枝腊梅。远望小青,像是一户闺房半掩着帘子,清新典雅。
她是我的同桌,所以我总能清晰地看清她今天,的衣角有怎样的褶皱,在指甲上安怎样的贴纸,还可以闻见她带药草香的头发味道。她抖抖绸衣,落在位子上,用她玻璃珠一般的眼神望着我,里面缀着今天的太阳。
“ 我好看吗?” 她这么问我,她总是怎么问我,她就是偷了她妈的口红抹了也要这么问我,有时换了双鞋子都要这么问我。今天她的绸衣又像是裹着神秘的糖衣,来逼问我。
我曾经问小绿,为什么小青要天天这么问我,跟我妈似的。小绿说你傻呀,你离她最近,根本没拿你的男人看,把你当镜子了呗,难不成她得去问小黄?他满嘴脸骚话,她去问他?我听完小绿的分析,觉得有理,又去问小黄。小黄说,你傻呀,你离她最近,她就把你一个当男的看,天天换样式来问你,我看我门口插花的都没这么勤,她一定是喜欢你,总不能还来问我吧,我满嘴骚话。
我呆呆的望着她,直到她变得不耐烦,扯了衣角就坐下来,生气写在脸上,小青的脸小小的,如一枚小李子。我悄悄看她,她毛手毛脚地写字,三字一叹。
我从口袋里摸出小黄早上给我的奶糖,上面有一条小青蛇,我歪着头递给她“放学后去看船吧,听说今天新停了十艘。”
她一瞬间没说话,但接了奶糖,气消了一半。我说的看船其实是真的,学校合唱房背后,一棵大榕树,立在中央,树杈如烟花的散星,洋洋洒洒。在夏天,把烈阳碾的得碎碎的,可以乘凉,除了凉以外,这里水也够静,一些老式的乌篷船会在傍晚,以后在树下停一排,撑船的人各自上岸去找酒喝。
这些船的漆是红的,看久了以后,慢慢地变黑了,棺材板似地浮着。小黄说他有一次见到过的乌篷,船头立有一条白帆,我们都不信,因为没有乌篷立过帆。所以小黄心心念念,想着有第二艘挂帆的乌篷来让证明自己,他像惦记着女孩内裤一般惦记着那条白帆,第一次有了“断肠”的欲望 。
最近有人,说前面的村子要办什么活动,乌篷船全到位了。我估计就会有些停到学校后边,保不齐也有挂帆的,于是我叫了小黄。小黄说,还有谁去?我说,小青。小绿说,那我也去。
小青又变得不高兴了,她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眉头是皱非皱,嘴角的绒毛被风压得低低的。细看她如一尊不动的女神像,刀剑藏在皮肤底下,水晶饺皮里包着啤酒似的,若贴近她的脸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胃气。小青说怎么又有这么多人去?我想她是讨厌小绿了,那家伙处处和小青作对,其实是为了引她的注意,可惜小青幼稚,不会多想,根是直白的根。
“其实小绿挺喜欢你的,你上次没写的作业,是他偷偷帮你写的。每次小黄偷拍你的照片,小绿都是第一个抢着去换的。我们在寝室里讲黄笑话,小绿还斥责我们,不许把主角设为小青。”
“所以我没说讨厌小绿啊。”
“小黄?小黄你别看他人不正经,但胸有大志,他要是能把放女孩子上的兴趣挪一半到数学上,那他已经是奥林匹克神童了。你想,他有十几种方式解开女生最后一层布料,用来解题,上个七八种就够了。”
“小黄人是聪明,而且我也不讨厌。”
“那你在难过什么呢?”我看见小绿嘬着落到嘴角的头发,额头津津的,很美。
“没什么啊,所以说,没什么啊。”她把头发向后一拢,柳条四散,芳香如泽 。
我细细的盯着她的轮廓。蓝天白云里,小鸟从她的鼻梁滑到脸颊,桑树仿佛阶梯,搭在她的两肩。想不到她的脸也是凹凸有致的,像全身一般,不事斧凿的干净利落。蓝天白云里,她的五官淡淡的上了一层暗色,不吹佛,不摇动,蓝天白云里,她突然转过来,突然盯着我。我像是在草原正中放开四腿奔走的野兔,突然被老鹰的双脚扼起,不能动弹,苍茫的大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我忆起,我本该从心里升起的感叹,我本该娶一位这样的姑娘。
她说:“说个黄笑话吧,以我为主角的那种。”
小青给我取的名字是小白,好像是给自家狗取的名字一样。大家都习惯了这么叫我,我逐渐成了一只公养的宠物,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总是被使唤来,使唤去,当然最多的是被小青使唤。
在我心里,小青是把太直接的刀,她比任何一位女生都离我近,我不像小黄那样在意她的腿,胳膊和胸脯。我时常盯着小青的发髻发呆。我盯着他的发扣,盯着她的手。她扎头发的时候,会很凶的对我说,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她就红着脸把剩下的头发扎完。她扎完头发水灵灵的,自有一股威严。
多年后直到我女友把她的发圈递给我,让我替她扎上头发,我才察觉到一种无力感。那时候我和我女友隐藏在这巨大城市的角落,周围的灌木悄无声息,蛇安静地盘起,我的手颤抖不已。一根头发,有一种路径,千万根头发,有千万种路径,如何让这些路径汇总,落到一个小圈子里?
我的女友笑了。她自己扎好,转了转身,我想起了小青。
小青睡着了,小黄在后排用偷来的卡片机拍照,从厕所回来的小绿开始摸兜盘算自己的零花钱,还有多少可以拿来换小青的照片。我头一斜,她就对着我,她闭上眼,面容安定,不急不躁。我想,要是小青的我在我面前,我可以十年面壁。
达摩祖师走出阴湿的山洞,不知那些湿润,能否让他想起哪位女生。叹气是为哪位女生,盯住一朵云长达半分钟是为哪位女生,走到无人的山角忽而激动是为哪位女生。
女生,女生,女生,人的生活原来真的可以很窄的 保不齐就爱了,保不齐就还俗了,被放鸽子了,被骗了,被仙人跳了,但还是不停地念,女生,女生,女生。
小青是一位女生,我总觉得,女生只是女生而已,处于男生与佛之间,偶尔摇摆。如同小青时常问我,她好不好看。好看。我的赞美太无力,回答太简单,我有什么回答能让她突然有牵我手的冲动呢。
我在操场上吹着风,观众席边的护栏都锈了。跑道衰老,像一块过敏的红,糊在地上。我想问小黄关于一千米测试的事,中考体育满分是20还是30啊,10分是老师评分吗。像我这种平时都不上课,早操漏圈的人还会有10分吗?我坐在发白的石阶上,头顶是红旗,跑步方阵散漫地开过来,扭动,扭动,不知疲倦,不知疲倦。风游走过中间的篮球场,细细地吹仿佛有一根绳子,在拧紧,连人的呼吸都拧得紧了。浩荡,天地的分界是跑道,人在上面跑,跑着跑着,就消失了。
小黄远远地从教学楼阴影里跑过来,面如死灰,旁边的小绿骂了他几句,两个人走几步骂几句,像一路拎着燃着的鞭炮。小黄跟败落的狗一样,大喊:“小白,小青去不了啦。”
我站起来,睁大眼睛,我喊不响,所以没有喊,等着旁边的小绿补充。
小绿像败落的鸭子,大喊:“她被大鬼抓去了。”
小黄踏碎了全部的水塘,地面脚印肮脏一片泥和颜色凝在一起,如史前的大陆。事情比我们想的更恶劣,小青没有去抓大鬼,大鬼自己找上门了。大鬼是校里的篮球队长,肌肉跟小黄饭盒似的大,铁黑,头发跟刺猬似的,铁黑,人生得胖,不侧过身不能过门。鬼是我们给他的代号,他从不这么称自己,他说自己没有外号,真正横的人,像港台片子里,肉块北硕的文身大佬,即使舌头被剁了,立在街头,也能当场吓死好几个人。大鬼要抓走的人,没有逃掉的。最狠的被大鬼发去当篮球陪练,捡了一下午的球。按小青的性格,肯定宁死不屈,最后又要被抓去捡球,我可不想看小青低三下四给别人捡球的样子。
“肯定是绸衣。”小绿用喉音恶狠狠的说。小黄在一边急得焦头烂额:“绸衣绸衣,鬼绸衣,愁我一上午了,你没发现是个男的都在盯着这件绸衣么。”“哪产的呀,真丝假丝,涂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吗,涂了金银,镶了玛瑙吗嘛,还是挂了他妈的几百个篮球?”小绿的牙齿“咯咯”作响,他要是想吃了大鬼,一个饭盒半个手臂都装不下,还得多上几趟厕所。“咱们必须把大鬼拦住,小青的绸衣是无辜的。”
我们简单准备了一下,我从教室里偷了教学用尺和大圆规,小绿把半盒粉笔碾碎了,擒在手里。小黄带了一本书,胜券在握,一看才知道他拿的是一本《三十六计》。书皮泛黄,1998年初版印刷。
“妙啊,黄,快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我凑过去跟小黄说。
小绿脖子一梗,烈士似的:“来不及了,看完第一条就跟我上。”
“第一条?只看一条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