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

第一章

那天中午吃过饭,赵老根躺在自己的老藤椅上摇着蒲扇,摇一下,吱呀,又摇一下,吱呀。来福围着椅子绕了两圈,然后坐在地上看着赵老根。

“你想扇我的扇子?你也很热?”赵老根哼了一声,来福还是坐在那儿,没出声,也没动。

赵老根又笑了:“你还想坐我的椅子是吧,做梦。”顺手用蒲扇拍在了来福的身上,“畜生也想和人一样享受。”

来福躲开了蒲扇,站起身走了几步,躺下来开始舔着自己的毛。

没打到来福,赵老根也不生气,又说:“老子年轻的时候,这下你可躲不开。”

看着来福舔着自己的毛发,赵老根忽然觉得身上有点痒。他数了数自己几天没洗澡了,却想不起上一次洗澡是哪天,但是看着门外的太阳,觉得自己不能比一只畜生还不爱卫生。

赵老根决定今天下午不出门干活,在家洗个澡。

他去河边装了一担水,走了两步觉得扁担有些重,倒掉了一些,挑起来试了试,觉得没那么重了,回家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来福还躺在那里,清洗工作快要结束,最后舔着自己的尾巴,赵老根进门的声音吓到了它,它看了一眼赵老根,叫了一声。

赵老根喘着气,突然有点生气:“老子不是挑不动,跟你说老子年轻的时候挑得起三十个你”说完走过去拎着来福的脖子掂了掂,“二十个。”

然后赵老根开始生火烧水,烧到一半,赵老根看着灶台旁边的来福说:“二十五个。”

洗过了澡,赵老根感觉浑身舒坦,看着来福也顺眼了许多。他找了双筷子,去墙角的黑罐子里面小心的夹出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手里,躺在藤椅上看了又看,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小半丢给来福,又开始摇着蒲扇,吱呀、吱呀。

来福闻了闻,两口下了肚。

赵老根还没有嚼完,仿佛要把炸了几遍的油糟里的最后一丝油挤到牙缝里。

他咂了咂嘴,对来福说:“还是老子对你好,我吃啥子,你就能分到啥子。”他掏了一下牙缝,继续说:“但是你这狗日的没良心,你在外面吃东西从来没有给老子带回来过。我从来不吃耗子,你去河里给我叼一条鱼回来。”

赵老根撒谎了,来福不知道。很久以前,赵老根饿的不行的时候,吃过耗子。那只耗子瘦的皮包骨头,可能是饿晕了,撞到了赵老根的脚下,赵老根高兴坏了,差点没把它生吃了。

来福没有理赵老根,踱着步子出门晒太阳去了。

赵老根也不理来福了,坐在藤椅上自己摇着扇子打着盹。

眯了一会儿,赵老根突然想到要快去河边把衣服洗了,不然晚饭过后那些婆娘都挤在河边洗衣服,赵老根觉得不好意思。

时间倒退到很多年前,赵老根特别喜欢吃过晚饭后蹲在河边,看那些婆娘洗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才洗过澡,她们都穿得很清凉,赵老根当时觉得,看她们白花花的手臂和大腿比吃白花花的冰棍还要清凉。

她们还会摆五颜六色的龙门阵。

她们说:“老刘头家的那头牛配种快,小牛长得壮,一半靠种好。”

她们说:“村头张木匠每次赶集都要去街上卖米的许寡妇那里,一待就是一天,他媳妇哭过闹过都没用……”

她们说:“你看张木匠媳妇那样儿,得有两个我家猪仔那么重,张木匠在家肯定裤子都不想扒下来……”

从那时候起赵老根就不喜欢胖婆娘,他对自己说自己一定要找一个瘦一点的婆娘。

但是屁股要大。村里的汉子些都这样说,屁股大的婆娘好。

老了,那些婆娘也老了,或者不见了,这几年在河边洗衣服的婆娘腿更白,屁股也大,但是他不好意思蹲在那儿看了。

赵老根摇了摇头,从藤椅上站起来,他忽然觉得有点头晕。

前些天赵老根从街上买了新洗衣棒,吹了两下衣服,始终觉得不顺手,于是他又折回家把那根老的洗衣棒拿了出来。

那根洗衣棒用了很多年了,手把那里光滑的像抹了一层油。不过常年沾水,加上与石头的碰撞,洗衣棒上有了很多裂纹,黑黢黢的,像赵老根的脸。

“还是老家伙好使”赵老根把衣服叠了一叠,翻了个面儿,发现破了个洞,沉默了一下,说:“只是都要烂,不过什么都要烂。”

洗完衣裳,把衣服搭在晾衣杆上,赵老根又觉得累了,躺在了藤椅上。

赵老根看了看外头的天,太阳已经被瓦檐遮住一半了,还剩下一半使劲的散发光热,门外树上的阴阿子(蝉)已经叫唤了一天了,还在叫。

该吃晚饭了,赵老根看见来福还趴在藤椅边上,踢了一脚,骂到:“狗日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待在家里,越来越懒,骨头要脆、要软!”

“这可不是老子编的,是老祖先说的,人不要偷懒,一天到黑不动,有的人骨头会脆,和面条一样,有的人骨头会软,和煮过的面条一样。”赵老根一边烧火煮饭一边和来福讲道理。

赵老根很喜欢给来福讲道理,因为没人听他讲,来福不一样,来福不会反驳他,来福会安安静静的坐着听他讲道理。

“你想我们人都不能偷懒,你们畜生能偷懒吗?”赵老根添了一钳柴,用火钳敲着炤台,就像赵红旗的老师敲黑板一样:“我对你好不好?给你煮饭吃,我吃什么你就能吃什么,你问问其他人家的猫,它们有这个待遇吗,没得!”

“喵”

“看来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是不是,我赵老根你比赵红旗懂事,明天我去地里挖红苕,你也陪我一起去,我分你半个吃。”

“喵”

赵老根把菜摆到桌子上,给自己舀了一碗饭,还没开吃,听到门外有人喊,赵老根仔细一听,是王书记,他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赵老根,你娃儿从城里给你写信来了!”王书记喘着气,用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用力的向赵老根挥了挥手里的信封。

赵老根接了过来,站在门口没说话。

王书记往屋里看了一下,看到了桌上的饭菜,说:“哟,吃晚饭呢,吃的啥?咋不整二两酒啊。”

说完又抬起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

赵老根看了一眼带着小眼镜的王书记,大热天穿了一件衬衣,白色的,上面有油,有泥巴,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痕迹。

赵老根想到自己洗了澡,离王书记远了一点。

王书记看到赵老根让了一下,抬起脚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赵老根实话实说:“这是我和畜生吃的,尝尝?”

王书记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赵老根,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又看见桌上只有一个青菜,一盘花生米,一双筷子,转身出了门。

赵老根看着王书记远去的身影,呸了一声:“狗日的认的两个字,还真把自己当书记了。”

把门关上,赵老根对来福说:“还想吃老子的饭喝老子的酒,门儿都没得。老子不像其他人不认字,要求着他王书记念出来。”

赵老根拆开了信,发现油灯太暗了,挑了一挑灯芯,还是看不清信上的字。他决定明天再看这封信。

吃了几口菜,赵老根还是决定看看赵红旗到底说了什么,他在墙上摸了摸,摸到一根绳子,拉了一下,打开了电灯。又去墙角拿出一个小坛子,想了一想,放下了坛子,去床底下摸出了一个酒瓶,里面还有半瓶酒,是赵红旗走的时候他们爷俩喝剩下的。

赵老根拿出一个空碗到了二两酒,把剩下的小半瓶酒又放回了床底,坐在桌子上准备开始看赵红旗的信。

“爸,对不起,去年过年我没有回家陪你过年,今年我可能也不回来了……”

赵老根看到第一句话就开始生气了,猛喝了一口酒,对来福说:“这个狗日的……外面耍高兴了,大半年了!”

“爸,地里还好吗,稻子快熟了,今年种了多少?多的话你叫上两个乡亲帮帮忙,不要把自己累着了。”

“我在外面挺好的,不要担心我。”

赵老根夹了两颗花生米嚼着,又喝了一口酒:“老子才晓得你在城头耍得好。”

“爸,上个月我坐了一次小汽车,真舒服!不像牛车那么颠,也不像火车声音那么大。”

“爸,等我挣了大钱,我要自己买一辆车,开车回家把你接到城里面来享福……”

赵老根咧嘴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对来福说:“坐车?老子几十年前就坐过了!这个狗日的,当多稀罕的玩意儿,丢老子的脸。”

赵老根把信看了三遍,又去了一趟床底下,刚倒了一点酒,忽然想到自己不能把这酒喝完了,赵红旗走的时候喝的这瓶酒,回来的时候应该接着喝这瓶酒。

于是他把酒瓶放了回去,去墙角那个坛子里倒了二两酒,酒有点浊,喝下去就像一团火从嘴里流过喉咙,到了肚子里面,赵老根想咳,忙吃了几口青菜。

来福叫唤了一声,看着赵老根。

赵老根也盯着来福,夹了两颗菜放到来福面前。

“可惜你是个畜生,不能陪老子喝酒啊。”

赵老根喝完最后一口酒。

白天越来越短,赵老根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赵老根站在自家的田坎上,看着田里弯了一片的稻谷,也看见王书记都脱下了衬衣,挽起裤腿下田打谷子,他决定自己也要开始打谷子了。

赵老根不想请人,请人要付工钱,还要负责干活的人的伙食,打谷子要下力气,所以吃必须要吃饱,要吃好,至少得有肉,还要鸡蛋,晚饭还得有酒,每天要吃四顿。

赵老根拿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半天,觉得自己一个人打谷子比较划算。

赵老根换上了一身脏衣服,拿出了箩筐,从墙上取下了扁担背在背上,取下了镰刀放在箩筐里,又烧了一壶水,放了些盐,放了些糖,给自己煮了两个鸡蛋。

赵老根觉得自己准备的很齐全,于是他出门了。

太阳有些烈,他又回家拿出了一顶草帽顶在头上。

他路过了王书记家的田,看到王书记脸上沾着稻谷,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他想:这个王书记平时看起来滑头,但是干活还是肯下力气的。不过他转念又想:因为这是王书记自己家的活儿,所以才肯这么卖力。

他路过了张木匠家,张木匠媳妇早就死了,张木匠也八十多岁了。张木匠躺在自己年轻时候做的木椅上,摇摇晃晃。

赵老根很喜欢张木匠的木椅,他想让张木匠给自己做一个木椅,把家里的藤椅换掉,可惜张木匠眼睛花了,手抖了,没力气了,再也不能做木工了。

张木匠好像眯着眼,赵老根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朝自己的稻田走去。

路上碰见了几个男人,围着一个桶,正在休息加餐。

他们给赵老根打招呼:“一个人啊,你家崽子不回来帮你吗?”

赵老根说:“别提了,狗日的在城里耍的高兴哩,舍不得回来。”

他们又说;“要不哥几个明天帮你,工钱随意,管饱就行。”

赵老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看他们在吃什么。桶里面是稀饭,稀饭里面有菜叶,还有几片肥肉。赵老根仔细看了一眼,好像还有瘦肉。

他们的碗里都有一个鸡蛋,不对,这么大的个头,得是咸鸭蛋。

看到赵老根盯着桶,有个人递了个碗过来:“吃一碗吧。”

赵老根连连摆手,对他们说:“不用了,这是你们东家给你们吃的,我不能吃。我也不能帮你们干活,我要去割我自家的稻谷。”赵老根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不麻烦你们了,不用帮我,我自己能打完,我没有多少稻谷,我多干两天就可以了。”

赵老根没有带半桶,没有抬架子,浸了水的半桶赵老根是扛不动的。他想把稻谷割下来直接装在箩筐里,挑回去再打。

割满了一担稻谷,赵老根发现他遇上麻烦了—-他装得太满了,箩筐与稻谷浸了水,他挑不动。

赵老根喘了几口粗气,站起身,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水。他干活的时候要弯着腰,久了以后,他不干活的时候也习惯了弯着腰。

他后悔拒绝了那几个汉子的帮忙,大不了去买几斤肉,买几个咸鸭蛋。但是现在后悔也没办法了,总不能又跑回去求别人吧。

赵老根把被汗水打湿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了黢黑的胸膛,身上一条一条的肌肉上面贴了一层皱巴巴的皮,。

他又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水,猛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箩筐挑了起来。他的脑门上、手臂上、手背上,露出了一根一根的血管,随着他的走动在蠕动,像一条条长虫。

走到一半,赵老根走不动了,他听到自己脑袋在嗡嗡嗡的响,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在脑袋里面跳。他放下了箩筐,坐在箩筐上休息,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觉得缺了点什么,对,赵老根很想喝水,他对自己说:“喝了水就好了。”但是水壶被他放在了田坎上。

平常赵老根都是直接在路边的田野里面,用手捧几口水就喝了,不过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在打谷子,他看到田里的水变得浑浊。

所以他决定折回去拿水壶喝水。

赵老根站起来的时候又觉得一阵头晕,他对自己说:“喝了水就好了。”

他太想喝水了,他盯着田坎上的水壶,大步走了过去,没看见脚下那团乌黑的淤泥。

赵老根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乡亲们都表示了适当的惋惜,大人们教育小孩子走路要看路:“难道你想和赵老根一样?”大一点的孩子想象着赵老根踩到污泥滑到的情景,一遍一遍的模仿着,摔倒一个便会引来大家的大笑。

这些赵老根都不知道,他躺在病床上,等着赵红旗回家。

隔壁村有个小伙子要去赵红旗在那个城市打工,乡亲们托他带个口信给赵红旗,叫他回来看望他爹。

赵老根把上次赵红旗寄回来的信拿了出来,把上面的地址请王书记抄了一份交给那个小伙子。

赵老根躺在床上,想着隔壁那个小伙子坐上了牛车到镇子上,然后搭上了去井口镇进货的小货车,路上经过了克度镇、雅惠镇、普安镇、白云镇、白泥镇、东乡镇,最后到了县城,然后在县城搭上了去省城的火车,那段路要经过什么地方,赵老根记不得了。

时间过去太久了,距离也太远了。

赵老根不知道赵红旗要多久后才能回来,他甚至不知道隔壁村的那个小伙子能不能找到赵红旗,把消息带给赵红旗,对他说他爹在医院,希望他能回家看一眼。

赵老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医院的墙,他很久没来过医院了,他记忆中的医院,墙没有这么白,上面还有一些字,现在墙全都刷的很白。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赵老根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经常疼得叫唤。赵老根有时候也很痛,但是他咬着牙,从没叫唤过。

他是自己摔的,已经很丢人了。

如果痛得叫唤,那就更丢人了。

赵老根什么都做不了,整天躺在病床上,吃饭也吃得越来越少了。

医生们都说赵老根怕是快不行了,赵老根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没想到活了一辈子,最后踩了块泥巴就不行了。

但是他还不想死,他想等赵红旗回来陪他把那半瓶酒喝完,这样他就可以死了。

赵老根整天没事做,能做的就是等待,还有胡思乱想,他想啊想,想到了田里的稻谷怎么办,来福这几天怎么过的……

他又想,自己都快死了想这些有什么用,来福让赵红旗带到城里去就可以了,赵红旗小时候就对来福好,像自己一样,吃什么都要分给来福。

赵老根又开始想,想到了死去的爹,想到了死去的媳妇。

现在只剩下赵老根和赵红旗了,以后就只剩下赵红旗了,可惜现在赵红旗不在自己身边。

可惜了那半瓶酒,不知道赵红旗能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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