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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64年,长安城的天空弥漫着久久不散的阴云,上官家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上官仪贵为宰相,此刻却被五花大绑,踉跄着走出府阺。
可以说,上官家真是个命运多舛的悲情家族,当年,上官仪的父亲上官弘,在隋朝的江都兵变中惨遭杀害,上官仪匿迹于寺庙才得逃脱。
如今,同样的宿命又出现在这个家族,上官仪因支持高宗废除武后,被武后忌恨,诬陷谋反。
上官仪和他的儿子上官庭芝被处死,他的孙女上官婉儿因其母郑氏是太常少卿郑休远之姊,母女俩才得免死,被没藉配入掖廷。
上官仪走近看了看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孙女,这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此刻正在母亲怀中安睡,她还不知道,这个家正遭受着什么样的巨变,她更不知道,未来的人生里会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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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常常从母亲郑氏那里听说,当年的家是多么显赫,上官家曾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宰相府阺,祖父上官仪更是才华超逸,他的诗被时人争相模仿,是当时著名的“上官体”。
郑氏也是出身名门,家里的金枝玉叶,总之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享之不尽。
上官婉儿是茫然的,幼小的她极尽想象,脑中也构建不出那繁华似锦的画面,从她懂事起,睁眼闭眼都是这粗鄙简陋的掖庭,她只知道每天要早起,和宫女一起洒扫庭除、舂米浆洗,假如做得不好,还会遭到女官的叱责,她不知道,她的待遇恐怕和当年她家里的丫头都不如。
掖庭里设有习艺馆,习艺馆就是掖庭里的学校(著名诗人杨炯、宋之问都曾在这里教过书),负责教掖庭里的女性学习经史、歌舞等,假如歌舞出众,还可能被挑选为乐工。
劳作之余,上官婉儿便和宫女们在这里参与学习,她母亲出身名门,诗书传家,对女儿的教育更为经心。
相传郑氏怀女儿的时候,曾梦见巨人给她一杆大秤,告诉她说:“用这把秤来称量天下。”
婉儿满月时,她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说:“称量天下的难道就是你吗?”婉儿吚吚呀呀应和着,仿佛在说“是”。
也许,在这暗无天日的奴隶生活里,女儿就是捧在她手心里的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很快,天性机敏的上官婉儿便从芸芸宫奴里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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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出众的才华传到了武则天耳朵里,678年,武后召见年方14岁的婉儿,令她当场遣辞撰文,才思敏捷得如同事先撰成的一样。
于是武则天免去婉儿的奴隶身份,把她留在身边。
不知道这两个背负着灭门之仇的女人是怎么相处的。
武则天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看重的除了上官婉儿的才华,恐怕看重的更是她的孤立无援。
她和开国勋臣长孙无忌不一样,和深受两朝重视的上官仪也不一样。她出身掖庭、除了母亲之外孑然一身、无依无凭,她在自己面前就像稻草一样孨弱,没有任何威胁,可以放心使用,甚至还尽可以表现得仁慈、友善……
那么上官婉儿呢?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就站在眼前,平静的表面下,是生杀予夺的残酷与权威,婉儿在她的面前,真的就是一根孨弱的稻草,除了依附,不能有任何一丝抵抗。
总之武则天对上官婉儿是越来越信任,通天元年(686),命上官婉儿掌文诰,几年后又更进一步,群臣上报的奏章和朝廷的事务也让她参与诀议,成了武则天的得力助手。
曾经悲惨的掖庭奴隶一跃成为当权者身边的大红人。
期间,上官婉儿曾忤逆武则天,按罪当诛,武则天惜其才,只黥其面,就是在脸上刺字,然后涂上墨炭。
有个浪漫的传说,传说上官婉儿请求涂以红色的墨,额上被刺的字于是成了一朵朱红的梅花,反而成了宫中流行的梅花妆。
野史八卦更推衍出许多无厘头的离奇传说,说是因为上官婉儿和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有染,忤怒了武后,所以才被黥面。
除了张昌宗,被传和她有染的男人,还有后来的武三思、崔湜(shí),“邪人秽夫争候门下,肆狎昵。”宫闱秘事、爱恨情仇,使她传奇的一生又添许多迷离的色彩。
705年神龙政变,武则天被逼退位,中宗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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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习史吏”的上官婉儿更被中宗看重,不久进升为昭容,她的母亲郑氏也总算守得云开见月,重新荣耀加身,被封为沛国夫人。
她被冤死祖父上官仪,也被追赠为中书令、秦州都督,封楚国公。
后来郑氏去世,上官婉儿奏请降职,以此来悼念母亲,中宗准奏,降她为婕妤,谥郑氏为节义夫人,不久又复升为昭容。
随着中宗对她的倚重,上官婉儿被赋予更多权力,“其军国谋献,杀生大柄,多其决”,不是宰相已胜似宰相,终于成了她母亲梦中“称量天下”的那个人。
婉儿又劝中宗设置修文馆,增加学士名额,引荐大臣名儒充任其职。
曾被流放多年饱尝艰辛的中宗,对饮宴集会、赋诗游乐非常热衷,所到之处,中宗每有所感,即赋诗,扈从游宴的学士也奉制属和,一时靡然成风,这中间就有沈佺期和宋之问。
婉儿经常代中宗、韦后及常宁、安乐二位公主作诗,数首并作,而辞采绮丽,文采斐然。
同时,她还是宫廷诗会的权威评判,负责评品诸臣诗作,获得优胜者赐予金爵。
有一次中宗游幸昆明池,群臣应制作诗百余篇,中宗命上官婉儿选一首作御制曲,帐殿前结彩楼,婉儿端坐楼中,将落选的诗篇从楼上扔下,群臣聚集楼下,各自躬身去捡拾自己落选的作品,诗篇一张张像雪片一样扔下来,只有沈佺期、宋之问的诗还在婉儿手中,又过一会儿,又有一篇落下,众人争相一看,原来是沈诗。
只听婉儿品评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凋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沈佺期由衷服膺,不再争辩。
这就是著名的“婉儿评诗”,代朝评品天下诗文,称量学士,她的祖父上官仪泉下有知,也该引以为豪吧。
宋之问也在这次赋诗竞技中拔得头筹、享誉宫廷诗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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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载,上官婉儿曾私通武三思,这很让人匪夷所思,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个蠢才!这中间有多少情爱的成分?仅仅因为幼年惨遭灭门被剥夺了安全感、所以要不停的寻找人身依附?还是因为对富贵权利无边无际的欲望?
或许兼而有之,总之,上官婉儿已经在欲望的旋涡里越陷越深,最终走上不归路。
上官婉儿曾写过一首《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是一首闺怨诗,写一位妇人在秋天洞庭湖上秋叶刚刚落下时,想念万里不归的良人,
情意深长,是宫廷诗中难得一见的真情。
闺怨诗是诗人笔下常见的题材,不知道上官婉儿是因袭旧题而作,还是抒发自己真实的幽微之情?
希望是后者,至少说明,在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在虚伪靡乱的宫闱生活里,她曾脱下虚伪的面具,真实地面对过自己、保有过一份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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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软弱无能,耽于享乐,任由皇后韦氏干政,上官婉儿又给韦氏引荐武三思,大家一拍即合,相互勾结,买官鬻爵,朝纲十分混乱,在武则天逊位、中宗当政的这8年时间里,宫里曾发生7次政变。
当时,宫里潜伏着这样几股势力:一是以韦氏、武三思、安乐公主、婉儿为首的一党,二是太子李重俊一党,再就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合的一党。
太子李重俊是中宗的儿子,非韦后亲生,因此倍受韦后、武三思、上官婉儿一党排抑,李重俊愤愤不平,矫发羽林军,引兵杀死了武三思,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在肃章门外敲门,要中宗交出上官婉儿,准备杀了她。
上官婉儿担心自己被交出伏诛,对中宗说:“我死之后,就要依次索取皇后、皇上的性命了!”
中宗醒悟过来,携同韦后、上官婉儿等登上玄武门楼躲避,发兵杀死太子,才免脱此难。
上官婉儿姨母的儿子王昱曾经劝戒过她,让她远离武三思,因为武三思殊非正统,必败无疑。
但是婉儿不以为然,当初她的祖父上官仪就是为了维护李唐王室的正统,才招来灭门之祸,现在她要反其道而行之。
经过这次太子李重俊的追杀,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又错了,她这棵在政治旋涡里飘摇的蓬草,是那么难以认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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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年,韦后毒死自己的丈夫中宗,效仿武则天临朝听政。
上官婉儿调整方向,准备投向朝廷中蛰伏的另一股势力——太平公主和李隆基。
于是在中宗死后,上官婉儿便与太平公主草拟遗诏,立李重茂(中宗第四子)为皇太子,相王(李隆基的父亲李旦)辅政,韦氏为皇太后摄政,以此制衡韦氏,向李隆基讨好。
还是710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合谋杀死韦氏,上官婉儿被捕,婉儿拿出她草拟的让相王参谋政事的遗诏,交给李隆基,以证明自己的心迹。
李隆基从小和父亲李旦一起被软禁在深宫里,8岁时生母窦妃就被武家人诬谄杀害,他憎恨这种险恶的投机取巧。
李隆基不准备原谅她。
手起刀落,上官婉儿最终倒在自己孜孜以求的权利刀刃之下,结束了她悲怆华美的一生。
她终究没能在诡谲变幻的政治旋涡中保全自己,走上了和她祖父一样的宿命,上官仪家最后一位传人魂归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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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李隆基即位不久,感念上官婉儿的才情,下令让宰相张说收集整理她的遗作。
张说在集序里评价她:“明叙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里……”
上官婉儿的诗虽然承袭了她祖父的“上官体”,但情感自然、气格爽健,突破了宫廷诗原有的窠臼,延续了将近100年的初唐宫廷诗也完美地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