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多久没有回村了?埋头在书山文海间已愈半年,猛的抬起头来看看,脑海中便闪电一般显出这个念头,一刹那的灵光便使得思绪再难被眼下枯燥的文字束缚,借着秋风,穿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在西安城的繁华中稍作停留,便回到了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
村子不大,约莫百十户人家。房屋顺着村前村后两条河流而建,似两条错落有致的彩带,三座小桥将村子与外界连接起来,以前是石头的,前几年回去已成了水泥的。对于这两条哺育了我的祖祖辈辈的河流,村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注,这从这两条河的名字上便可以看出来。流量大一些的叫大河,流量小一点的叫小河,简单到有些粗俗的名字,却是对这两条河流最准确的描述,这便是独属于农人的智慧。
家是沿着小河建的,一栋二层小楼,凝聚了父亲大半生的心血,在小楼盖起来之前作为我们一家三口栖身的平房出于纪念与怀旧的缘故,并没有被拆除,而是将其中一间改为厨房,而另一间父亲在其内盘了一面火炕,以留作年老后使用,而今父亲已然年老,可却很少有机会再回去睡上几天了。
院子前几年已铺上了水泥,不过在父亲的坚持下留下了一米宽的一绺泥土,里面是喜欢花木的爷爷种下的一株葡萄,一棵杏树,几株月季,以及一棵与我年岁相仿的槐树。只可惜,那些葡萄与杏儿的滋味,已有好几年未能尝到了。
出了大门便是小河,以前只有一座很小的石拱桥,而前几年在其旁边又新修了一座可以通车的水泥桥。河对岸是一大片斜坡地,现在因被征为商业用地而荒草丛生,而在之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农人一年两忙,夏天收小麦,秋天收玉米,此外还有土豆,花椒等作物。那时每天放学回家是不能出去玩耍的,要跟着母亲去地里劳作。种玉米,摘花椒,玉米种子是裹着农药的,气味刺鼻,而摘花椒除了被花椒树上的刺无情的蹂躏外,在很长时间里手上都有一股麻味。这些都算是轻活儿,适合小孩子和老人去干,而壮劳力则是要把成捆的麦子,一大袋一大袋的玉米从地里运到家里,而工具,仅仅是一辆手推独轮车。遇到有些独轮车都进不去的地,则需要人去扛。小时候父亲因生计在外打工,家里的农活儿全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母亲身材矮小,,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把那些粮食从地里一点点运回家中的。而在那条通向田里的路上,又有多少和母亲一样的人儿,用自己的血汗哺育着下一代,只为了生命的延续与传承。
玉米运回家后便不需要太过着急了,只需慢慢地将其剥好,挂在外面晾干即可。而小麦在运回家里后还需要更多的辛劳。那时每个村子都会有一片专门用来打小麦的土地,称为“场”,麦子从地里运回来后,先放在场里,寻一个大好的晴天,将麦子薄薄地平铺在场里,暴晒一个早上,然后由专门负责碾场的人开着拖拉机,后面挂一个石碌轴,在铺满小麦的场上转圈的跑。终于,小麦碾好了,时令也将近下午,碾场大叔在吃下一顿主家精心准备的饭菜后抹抹嘴便走,至于钱,那是农忙以后的事。
下午六七点钟,一般情况下都会起风,若没有便只能借了特别大的风扇来鼓风,人们用木铲将小麦和麦糠一起扬起,风一吹,小麦落了地,麦糠被吹走,金灿灿的小麦带着夏日的味道,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激起一个个幸福而美好的梦。而这时候,只要你人缘不是特别差,左邻右舍都会前来帮忙。麦子扬完,男人们便可以稍作休息,父女和小孩便要开始将麦子装入袋子,然后由男人们用小推车推回家。这一过程,往往要持续一整夜。
麦子顺利推回家,放入大木柜,农人的心才能落地。我记忆中有这么一件事,一年夏天我隔壁大爷家正在将小麦装袋的时候,天降大雨,小麦被淹的一塌糊涂,而场旁边便是小河,麦子一入河,便一切都完了。那天,几乎村里所有人都自发地冒雨前去帮忙收麦子,哪怕是平常有些小矛盾的人家。事后,大爷拿着一些礼品来我家,我听到父亲问他收成,老人摇摇头:“多亏大伙儿,还有的吃,哈哈……”沙哑的笑声中,我听到了心酸,但更多的,是一股挫而不伤的精神,是敢与天斗与地斗的狂傲,正如那沧远的秦腔,吼出了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农家汉子!
冬日是最惬意的时候,每个人都穿上了厚重的棉衣棉裤以至于臃肿,在结了冰,落了雪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不留神便会摔倒,因而丧失一天的好心情。不下雪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最是暖人,拿一个小凳,坐在一群老人身边,在旱烟的烟雾中观察那一张张既不一样又有某种相似的眉眼,待到夕阳西下时,老人们一个个起身走了,身影被日光拉的好长好长,他们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迈向那个人生必然的结局,便又能躺在父母脚下,再做一回孩子。一阵寒风过后,街道上再无行人,只有一缕吹不散的青烟从各家烟囱中冒出,勾勒出一幅山村水墨画。
多想,多想再回到小村,在春日里与玩伴在山里摘下一朵野花,带回家中插在母亲如云的发端;多想在夏日里小心翼翼地提上一壶水为在地里劳作的父母送上一份清甜;多想在秋日里拎着小篮子跟在母亲身后去地里摘花椒,在回家的时候把母亲篮子里的花椒抓上几把放在自己篮子里,享受村人的赞誉;多想在冬日里把玩过雪的冰手放在母亲手心,感受那酥麻的温暖;多想再一次被父母牵着手走在乡间小路,听小鸟啾鸣,小河潺潺;看青山葱绿,山花烂漫;享天伦之乐,人间至欢。
我那可怜的,清贫的,忙碌的小村啊!我终将离你远去,宛若高飞的纸鸢,可心上最敏感的那根弦,却永远在你手中,只需轻轻一扯,便会令我柔肠百转,泪眼涟涟。
多想,在乡愁里烂醉一场,不问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