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去赵疃支教那年我刚上三年级,赵疃是地雷战的故乡,著名的英雄村。
我插班到了赵疃小学三年级一班。赵疃村子很大,每个年纪都有两个班,但赵疃小学校园很小,校舍也不多,装不下那么多学生,有的年级在校园外面的房子里,三年级就在校外,我的教室临街,檐廊高耸,门窗宽大且精致讲究,大概以前是地主家的祠堂。教室里的桌凳高矮一致,样式各异,是村里木匠们分期分批的发明创造。最后一排是一张漂亮的条几,边角处有雕花,想必是当年祠堂里摆放贡品的,但已被锯成课桌一样的高度,桌角的雕花也被掰坏了一些,桌面上刻着分界线和歪歪扭扭的图文,条几散发着油润的光泽,边角处都包了浆,老旧却精致,在一屋子桌子中第一眼就会被看到,就像赵疃村里的知青,虽然在人群中也扛着锄头挽着裤腿,却总是引人注目。
教室的西墙挂着一块巨大的木头黑板,中间被磨的宛如镜面,写字时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就像子弹划过耳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墨涂一遍,想必这个教室已经很多年了,果然,刚解放时,教室是个识字班,村里的小脚妇女就是在这个教室认识了大小上下男女等若干字。
插班的第一天是陈老师去家里领的我,我始终不知道陈老师的名字,只听说陈老师是赵老狗家刚娶进门的儿媳妇,老狗是陈老师公爹的外号,为什么叫他老狗,众说纷纭,有说他家养的一只老狗眼神跟他一模一样,我觉得这说法比较合理,因为我发现家里养宠物的,宠物的气质神态总是或多或少跟主人相像,总之,赵疃的人好像已经忘记他的名字,老远打招呼就喊“老狗~”,而老狗总是愉快地“哎~”。
第一次见陈老师,依稀记得陈老师穿着粉红色的衬衣,短头发,矮矮的个子,白白圆圆的脸蛋,眼睛不大,脸上有稀稀拉拉的雀斑,身上有好闻的香粉味儿。路上陈老师一直牵着我的手跟我聊天,忘记聊的什么了,但我记得一路上陈老师跟我说话时常常咯咯咯地笑起来。那天,陈老师温暖的手掌、可爱的笑声以及好闻都香粉味儿让我无端地觉得我去的班级一定都是友好的小孩。
果然,当陈老师牵着我从一个胡同拐到教室门前的那条大街时,我看到一大群孩子站在街上向我们看着,愈来愈近时,我听到“哎呀!穿裙子……嘻嘻嘻”,“哎呀!五号头……嘻嘻嘻”,“塑料凉鞋!绿的!……嘻嘻嘻”,“乔白乔白的……嘻嘻嘻”,“是老师家的孩子……嘻嘻嘻”,我是学校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从外面转学来的孩子,而我的同学们从小便熟识,过了几天高年级的学生也纷纷跑来参观我,那段时间我就是天上掉下个新同学。
我的同学非常友好,有好几个同学放学时绕道领着我回家,上学时绕道叫着我一起到学校,他们七嘴八舌地给我介绍各种情况,比如谁的叔叔当兵、谁家住了解放军、负责放电影的姑娘是谁的姑姑、谁的爷爷也去行村埋过地雷、开大卡车的赵志虎扎的是钢腰带……,尤其跟我最要好的红珍同学,领着我走街串巷,指着给我讲谁谁谁家的事情,不久我便掌握了全村的情况,不久我和同学们就成了老相识。
我常把《少年文艺》和《安徒生童话》带到班里,对我的同学来说这两本书有点深奥,于是陈老师常常在下午的课间给我们读一篇,这时陈老师不站讲台,而是一边读一边慢慢地穿梭于课桌之间,一边读一边看着我们,她跟每个同学都有目光的交流,她的眼睛清澈温和,她走到哪里我们的目光就转到哪里,每个人都觉得陈老师是专为自己读故事。有时候陈老师会稍作停顿,给某个同学理理小辫子或整整领子,她宠爱每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听信陈老师的话。陈老师读的很投入,她读《海的女儿》,当美人鱼化成海上的泡沫时,陈老师哽咽着转到一边擦眼睛,同学们也跟着哭了;而读《打火匣》,当危急时刻小男孩送来无所不能的打火匣时,陈老师的脸上泛起笑容,声音也欢快起来,于是全班长舒一口气。
教室的黑板前有张略高的桌子,那是陈老师的教桌,放着粉笔、教鞭以及陈老师的备课本,陈老师教课很卖力,额头上常常会有亮晶晶细小的汗珠,陈老师便会一边讲课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粉红色的手帕轻轻地扑扑额头,陈老师掏手帕时我总是能闻到一缕幽香,那幽香清洁又亲切。陈老师讲课从不惜嗓子,声音响亮,仿佛只有巨大的声音才能给孩子们讲明白,而我们也确实都能听明白。
教室门前是赵疃的主干道,来来往往的村民远远地就能听到陈老师巨大又美好的声音,村民一致认为声音巨大一定是讲的好,大家都说:老狗的儿媳妇是个好老师。而陈老师讲课确实很能吸引孩子们,一则陈老师那巨大的声音能轰走所有的瞌睡与开小差,重要的是她讲课总能感染我们,我们跟着陈老师的情绪起起伏伏,听她讲课就像听妈妈讲故事一样,课堂上,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都离不开陈老师,跟着陈老师的每一天都过的很快。
不久就期中了,片区进行了统一考试,我们班的平均成绩遥遥领先,比第二名高出好多,而我那次的成绩居然是全片第三名,那次考试我才知道原来我学习还挺好的!三年级以前从没统一考试过,也没排过名,我比班里的同学年龄都小,我的字写的最不好,图画画的最难看,赛跑最慢,游戏最笨,劳动最差,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班里最差的学生。自从那次考试,我好像突然就开窍了,之后的学习总是不费力也有好成绩,之后又转学多次,每次转学都要落课,落下的功课从来没人辅导过,但好像想想就自动会了。
是陈老师启蒙了我,是陈老师宏美的声音让我有了专注的习惯,是陈老师温暖的手掌让我觉得学习是从容安定的,是陈老师的竭力投入让我觉得学习是要认真虔诚的,是陈老师好闻的香粉味让我觉得知识是新鲜而美好的。
然而不久,陈老师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调去教毕业班了,同学们好几天都蔫蔫的,就连赵志虎开着大卡车飞奔过来大家也都没了兴趣。
告别时,陈老师要大家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做一个有用的人,有用的人就能去北京工作,就能天天坐汽车,就能买好东西给家里人吃,就能把全家乃至全村都接到北京住,就不用种庄稼了。就算考不上大学去当兵,学习好也能当军官指挥战士们打胜仗,保卫祖国,让祖国人民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
陈老师的那番话让同学们第一次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我们的脸上荡漾着希望,内心奔腾着激昂,是陈老师启蒙了我们关于理想、关于信念、关于人生的意义。最后陈老师说:我们是钢班子、铁队伍,一定要好好学习,继续争第一。
陈老师的演讲传了出去,高年级调皮的同学给我们班起了外号“钢班子”,而我们班确实各项比赛常拿第一名。但令我们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给陈老师也起了外号“陈老狗”,这外号是陈老师跟她公爹“沾光”,陈老师是无辜的,我们又难过又气愤。
班里能人很多,很快就侦查出是四年级的一个同学干的,于是,班长率领一干男女同学,埋伏在他放学的必经之路,女同学负责拿书包,男同学负责打,那天大家把他团团围住,连打带骂并揭发他家的糗事,直到他说再也不敢了才饶了他,我的同学是英雄村里小英雄,我的班级确实是钢班子,遗憾的是那次战斗我没被选上,没能为陈老师报仇出气,耿耿多日。
转眼40年过去了,算来陈老师也该60好几岁了,不知道陈老师现在怎样了,多希望陈老师牵着我的手再给我们上一堂课,陈老师的声音一定还那么好听,陈老师一定还会有好闻的香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