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分已过，一场倒春寒的突然来访，使原来已敞开的门窗，又紧紧地闭上。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四处零落。无知的草儿，刚伸出嫩芽头儿，却被无情的风雪摧残着，它挑战过冷酷的朔风，横眉冷笑过室内的艳花，想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它错了，彻底地错了，熬过呵气成霜的寒冬，却被不讲道理的倒春寒，冰封了春回大地的希望。在寒风凌冽中，它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傲雪凌霜耀武扬威地欺压在它身上。

街上的人斗不过风雪，便加快脚步，显出了畏缩的样子，人都害怕的风雪，何况是嫩草儿呢？雪花愈落愈多，墙角两边垒起白色的高地，好像给水泥路镶上了两道宽边。除了层层叠叠的新旧脚印，整个世界都叫雪给侵占，哪还有绿色哟！

风玩弄着雪，在空中怒吼，桐木出神地望着窗外，他已经好久没有趴在窗台了！躺在床上，桐木更多看的是天花板，他不敢向窗外望，几根伫立的冰冷的窗棂，使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位被剥削自由的罪人。虽然医生叮嘱过，不能长时间阅读，可他还是忍不住要看，毕竟一个孤独的人在家中，除了和影子说话，只能看书自娱。他仿佛听到书中人语，声音凄厉，跟雪上嘈杂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着桐木的耳朵，好像在警告：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再回来了！放弃吧！像鞭子在心头上留下一道不可愈合的裂痕，一到阴雨天，格外的疼痛。

雪天，雨天，阴天……并不适合看悲剧，只会使自己越陷越深，越深……桐木合上《围城》，他想出去，离开这封闭寂寞的房子，逃离春天里的风雪，挣脱那牢牢钳住他的手，他想回到高原，继续追寻高原上的春天！

桐木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下去，还没等到爆发，就已经灭亡。他知道，自己必须反抗!

房子原本只有桐木一个人居住，前不久的一次近视手术，为桐木增加了一位陪伴——母亲。他不知道，有人陪伴是该哭还是该笑，假如先前的生活如同生活在黑匣子的，一个小小的泥丸，起码可以整天孤独地滚动，母亲的到来，使他觉得，自己更像生活在铁笼中的熊猫，虽衣食无忧，但少缺了自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饲养员“的命令!

昨天开始，桐木就整天板着脸，没个笑容，脸上阴沉沉的，罩着一层忧郁的云，可是，丝毫没有引起母亲的注意。母亲看电视看的太投入，似乎忘记，自己是来照看儿子的。的确，当女人全神贯注地追剧时，她会忘记世间的一切，即使锅中煮着饭菜，也只有当糊味弥漫到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时，她才会惊喊道：“我的天啊！我还煮着菜！“恰巧，桐木的母亲就是种女人，似乎上天也在帮助桐木逃离，晚饭糊了。

等了一天，桐木终于找到借口，心里高兴坏了，他想板起脸来，可是眼睛却眯起来，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但他不能笑，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鼻子眼睛虽然挤到一块，却也在无法将稀松的脸，重新绷紧起来。

快要忍不住了，桐木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母亲咆哮着：“够了，这种生活我过得够了！”他又接着说下去，他愈往下说，愈激动。仿佛泄闸的洪水，先前压印在心中的话，滔滔不绝地奔涌：“我要离开这！我要回到青海！回到学校！这里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他说到这，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口中要说的话，全都通过眼泪流露出来。

母亲很诧异，她晓得，儿子在平日里只会敷衍着一切，很能纳住气。现在，她不保证儿子还能像温顺的小猫一样，叫几声就去吃饭。角色巧妙地进行了调换，儿子怒吼，母亲容忍。

母亲没有任何表情，像石头刻的一座雕像，静静地坐在那。桐木的一切怒火像泥牛入水，没有揪起一点波浪。桐木一只手拍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他用极大的力量张开了口，但好像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头，张了几次嘴，只有“呜、呜”的哭泣。

一个人被绳子束缚久了，当他想起要挣脱时，会连皮而下，是需要流血，需要剔骨取肉的！

反抗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在母亲眼中，这和一个七岁的幼儿的哭闹，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突然想放弃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中。“我要走，我要走……”桐木嘴里机械地说着，仿佛一位黑笼里的禁锢者，摸索出身上唯一的一根火柴，刚划亮，就被一阵阴风吹灭，还没有看清眼前的存在，就又回到黑暗里。阴风阵阵，孤独，冷漠，绝望……似千军万马般袭来，践踏着，欺凌着。

桐木想出去，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的帮助，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念，也许是支援西部建设的鸿鹄之志，也许是能解决温饱的常人之愿。但只要能留在西部，任何工作都是光荣的，有意义的。只因他的心，早已逃离青岛，随风飘到青海高原，如同骆驼刺般，在土中扎下深根，即使再大的沙尘暴，也无法撼动!在哪里，桐木发现了春！发现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