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封信

    四月的春雨,像剪不断的三千情丝,挥不去的浓浓雾霭。连绵,持久。

  今日才得放晴,我赶忙用力推开门,它发出“吱吱”地响声,表露它的烦躁。无暇顾及,我只是贪婪地呼吸着还混杂着泥土味的空气。嘿,好熟悉的味道。很像十八岁那年的丁香。

    我顺着气味寻过去,看到丈夫正在封土,一旁的孩子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一会儿拽住丈夫的衣角,一会儿又“咯咯”地笑个不停。丈夫发现了墙角边的我,朝我摆手示意我过去。我愣了一会,然后一步一顿地走过去,越走近,它的香味便愈发浓烈。丈夫拉着我,自顾自地说,“林老太太的儿子要接她去旧金山了,她舍不得这种了十几年的丁香,我知道你喜欢,就擅自做主移过来了。”我沉默不语,只是死死地盯住那还挂着露珠的丁香花。

  孩子在一旁又蹦又跳,丈夫抱起他,他把自己的小鼻子凑上去,狠狠地嗅了一下,然后歪着小脑袋说:“爸爸,它好香啊。这是什么花啊?”

“这是丁香。”

我看着他们喃喃自语,“丁香……这是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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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从后院栽了丁香,我的心情便久久不能平复。回忆如潮涌涌上心头。我常常对着窗外那棵丁香发呆。经过丈夫的悉心照顾它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在阳光下尽情绽放,吐露芬芳。

    这天是周末,天气甚好。丈夫在书房里赶一个并购案,他修长的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哒哒”的响声。孩子一会儿在房间里堆积木,一会儿跑出去逗逗趴在草地上晒太阳的狗狗,他总是这样。我收拾完家务,从书架上拿出上次未读完的《戴望舒诗集》,照例坐在窗边。调皮的风劫持着丁香拍打着窗户,我缓缓地推开窗,一阵浓郁的香气使我沉溺其中。隐隐约约听见书房中的丈夫说:“好香啊。”

    我合上书,靠在门框边,阳光照得我暖暖的,我看着不远处的丁香树,那泼墨的绿有些刺眼,叶子无序地摇摆着,阳光在上面跳动着,好似一个个精灵。我走到树下,阳光透过叶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伸手去抚摸那片片花瓣,它们宠溺地蹭着我的手,像个撒娇的孩子。

    我正肆意的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暖意,房间里发出“咣咚”一声,随之传来的是儿子“哇哇”地哭声。我跑过去的时候,丈夫已经把儿子抱到沙发上,然后摸摸孩子的头,安慰了他几句,就转身去橱柜里拿药箱。我捡起四处散落的书籍,“一,二,三,四……”,然后把它们重新放回书架上。咦?这怎么还缺了一本。丈夫一边帮儿子搽药,一边说:“桌子旁边还有一本。”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摇了一下头,幅度不大,好像在说,“真是笨死了。”我扭过头来,蹲下,去捡那被遗忘的《亲爱的安德烈》。

    我轻轻地拂去封皮上的尘土,它有些旧了,书页也有些卷,封皮上更是有许多划痕。我随意翻看着,像是和一个老朋友寒暄。突然,有封信从书页中滑落出来。我匆匆瞥了一眼,视线便再也挪不开。我伏下身子,把它捡起来贴近心口的位置。

    “妈妈,妈妈……”儿子突然叫了我一声。我背对着儿子,整理一下情绪,把那封信重新夹在书里,放在书柜的最高处——儿子够不到的地方。放好后,我走向刚搽完药被丈夫丢在沙发上的儿子。“怎么了?宝贝。”我用手摸摸他的头。

“妈妈,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书打翻了。”儿子低下头,不安地摆弄着手指。

“没关系的。你也不是故意的,妈妈不怪你。”很显然,又是丈夫的说教。

“可是,爸爸说那是你最喜欢的一本书,它陪伴了你整个青春。”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去回复儿子。我把他揽在怀中,他虽不知道我是何意,但也没有挣脱,任由我抱着他。我被回忆拉拽着。

    晚上吃过晚饭,不由得想起了那封信。丈夫依旧在电脑前忙碌,而儿子也早已酣眠。我起身走到书架让,踮起脚尖,伸手去拿《亲爱的安德烈》。打开窗边的小台灯,昏暗的灯光打在书上泛起了微微黄色,像张老照片,桌边还放着《戴望舒诗集》。我翻开书,取出那封信。信封上的丁香花开的正旺,一串一串压弯了枝条。拆开信封,里面装着我等了一个夏天的通知书和小侬的一封信。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气温飚得很高,太阳火辣辣的,桌子上的风扇“呼呼”地转着,不时发出一声闷哼。我正看着暑假最火的热播剧,突然,手机响了。“你好,请问是莳筱舞吗?”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嗯,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试探性的问道。

“这里有你的快递,请过来取一下。”男人用一贯的职业口吻说。

“好的,谢谢。”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男人操着的方言。

  我和它的故事从这里也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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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们坐着火车,从500多公里外的h城到这里,火车穿过隧道,视野变得开阔,两旁是连绵不绝的山脉。H城位处国家的心腹地带,是出了名的平原。如此壮观的群山我倒是第一次见。离它越近,我越莫名的紧张。初到时候,已是九月,丁香早已零落,只剩下绿的发光的叶子。其他景色现在已记不太清,那一路上的音乐喷泉倒是让人难忘。

    “叮铃铃,叮铃铃……”闹钟响了。现在是早上六点钟,我翻身关掉闹钟,坐起身来,用手扒拉扒拉自己的头发,扭头看了一眼,丈夫还在熟睡。我轻轻地掀开被角,生怕吵醒他。我洗漱完,换好衣服,便开始准备早饭。鸡蛋,牛奶,还有面包……我推开儿子的房门,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说:“宝贝,该起床了。”他嗯哼了两句,翻个身又接着睡了。“滴铃铃,滴铃铃……”电话声响了,我隐约听见丈夫说:“喂。”吃饭时,我不经意地问:“刚才谁来的电话?”丈夫抬头看着我说:“是咱妈,说是有人往家里给你寄东西,怕是什么要紧物件,让你有时间去取一下。”我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老妈总是找各种借口让我去看她,这次也不例外吧。算算日子,许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是该抽空回去一趟了。

“好,那我今天下班之后去。”我放下杯子。一旁的儿子听见我们的谈话,便开始大叫:“妈妈,我也要去姥姥家。”

还不等我开口,丈夫就说:“那今天下班,我送你们过去。”儿子在一旁兴奋地叫着:“耶,可以去姥姥家啦。”

    老妈住的地方虽偏离市区,但空气极好,交通也方便,按照老妈的说法这里适合养老。丈夫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说:“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就不进去了。等到晚上来接你们的时候,再跟爸妈打招呼。”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路上开车小心,便拉着儿子进了小区。小区的两旁是个极大的公园,有各种各样的运动设施。有的人围在一起下棋,有的坐在一起聊天,还有一群宝妈带着孩子出来溜达的,草丛中不时还会窜出一两只野猫。农大的校园里也有许多野猫,野狗。每次在路上碰到它们,我都会蹲下去摸摸它们,等到离开时,我都无法直视它们那种不舍的眼神。

    儿子拽着我的袖子,说:“妈妈,你看,姥爷在下围棋。”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我看到了老爸。“妈妈,我想去找姥爷玩。”儿子满怀期待的看着我。“去吧。”我说。看着儿子到了老爸身边,我这才走开。刚走到楼梯口,就闻见了熟悉的饭香。我按下门铃,听见老妈急忙着过来开门,嘴里还不忘说着:“来了,来了。”“老妈,我回来了。”“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啊。赶快换鞋进去,我锅里还做着饭呢。”说完,老妈又匆匆地回到了厨房里忙活。我闲着无聊,便去厨房里搭把手。“老妈,我来帮你。”“你可算了吧,你离厨房远点吧。”老妈嫌弃道。“我好心帮你干活,你还说落我。”我一边不满地说,一边偷吃刚出锅的饭菜。“死丫头,别在这里碍事了,客厅的茶几上有你的快递,你去看看吧。”老妈打发道。“你今天叫我回来,真的有事啊。我还以为……”我自己边走边嘟囔。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快递,寄件人姓刘,我并不认识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拆开了。里面只有几封信和一束干花,我凑上去闻了闻,是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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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一共六封信。我先拆开粉色的信封,看了之后有点脸红,是一封情书。没有好看的字迹,只有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十八岁的爱恋,像未成熟的青苹果,苦涩却有不少人怀念着。

    像许多女孩子一般,大学时,我也憧憬着能有一份梦幻般的爱情。很幸运,我也遇到了一个喜欢的男孩子,恰好他也喜欢我。他很羞涩,初尝爱情的我们,懵懂无知。只是一昧的想把最后的给他,以为这样就是爱情。一旦两个人的关系被爱情束缚,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方的各种要求,我们往往对亲近的人更加苛刻。甜蜜里夹杂着辛酸,我们终究抵不住信任的考验,不久就分开了。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变成了陌生人,那天他笑着对我打招呼,我心里防线崩塌,在他面前,我败的一塌糊涂。

    有这样一句话: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座沙城,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你步步回头,可是却只能够往前走。只是有一天,你会发现,当初你刻意去忘记的那个人,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消失不见。现在回想起他,心中不会激起任何波澜。

    我抬起头望向母亲,她依旧在忙碌。然后我拆开了蓝色信封,那是我喜欢的颜色。里面有几张照片——我们一起出游时的照片。这张是我们骑车去凤凰山时的照片。六个人租了三辆双人自行车,不知道路,全靠导航。最后车子在半路坏掉,饿着肚子,勉强回到了学校。嘿,看这张。是去游乐园的那天,我们开心的像个孩子。坐了小火车,玩了海盗船。在坐过山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弟弟,一个人去坐过山车,他跟我说:“姐姐,我怕。”我也很怕,不过还是装得淡定,告诉他:“没事的。加油。”还有我们八个人一起过生日时的照片,那是我们宿舍的硬性规定,过生日要聚在一起吃饭,吃蛋糕,拍照。那年我们十八岁,爱疯爱闹。现在再也没有当年的那股心劲,早已被家庭,工作牵绊着,再也不能任性疯狂了。

    老妈已经做好饭菜了,我把信收了起来。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坐在圆形书桌前,拿出未看完的信。就这个黄色的吧。里面有许多小纸条,“元旦快乐。”“新年快乐。”这些都是我节假日的时候收到的祝福小纸条,记得大一的圣诞节,我精心的为舍友们准备着圣诞卡片,同时我也期待着能够收到他们的祝福。“毕业快乐。赠给17级学生。”时间过得很快,丝毫不留点时间让我们好好告别。还记得我们曾一起参加合唱比赛,拿到了第一名。一起参加拔河比赛,一起参加篮球比赛,乒乓球比赛,为了校运会顶着太阳训练,我们也曾抱怨过,也曾想过放弃,但一次又一次的挺过来了。年轻就应无所畏惧。六月,空气中还残留着丁香的味道,我们戴着学士帽,带着遗憾和对未来的期待,毕业了。不知何时,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随后我又拆开了另外的两封信,又勾起了往日的回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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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信封被放在最下面,与其他的信封相比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从看到那封信开始,心里总忐忑不安。

    我还是大着胆子拆开了,信纸上面落着好看的小楷,我对这字迹在熟悉不过——是信件收发室的老刘。寄件人该不会是他吧?我读下去,他写道:“丫头,早该把这些东西给你寄过去的,但从你们毕业之后,我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转眼已经过去了六年,不知道你现在过得还好吗?你信任老头子,把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还好它们都完好无损。希望你能够好好珍藏。没事多回去看看,毕竟那是你最难忘的地方。对了,这几年丁香花开的很好。”老刘还是这样,言简意赅,不善言辞。他说六年前,这封信是他三年前写的吗?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寄过来?

    就在这时,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个陌生的短信。她自称自己是老刘的女儿,短信写道:“你是莳小姐吗?这么晚打扰你真是非常抱歉。过去了那么多年,真希望你能够收到这条短信。如果你收到了寄过去的信件,对我来说算是完成了爸爸的心愿。”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刘……我不敢往下想。老刘是我们学校收发室的,那个时候通信很方便,但我还是喜欢时不时地给朋友寄去一封信。这样一来二去的跟老刘也就能搭得几句话。老刘话不多,人却很朴实。我闲来无事时,或者路过时,总喜欢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心情不好时,总会跑到老刘那,一声不吭,就开始帮忙干活。他也不喜欢多问,等我忍不住了就开始跟他抱怨。他总是微笑着,不时地“嗯”几句。

    我记得毕业那天,我把这些信放在了老刘那里,说我过些日子回来取。再去的时候,已不见老刘。我问了新来的阿姨,她说,老刘在我毕业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也没有再去找过他。我把这六封信自己书页里的那封,一共七封,还有那束风干了的丁香,一起锁进我的小箱子里。

      “诶,你快醒醒,都下课了。”嗯?原来又是一场梦。丈夫被惊醒了,问:“怎么了?”

“做梦了。”我重新躺好,然后翻身抱着丈夫,说:“我想回农大看看。”

“好,这周末带你去。”丈夫道。

                          (五)

  我们去时正值四月,刚到门口就闻到了丁香。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我又想起,第一次闻到它的花香时,对着身边的舍友说:“这花香太浓了。我都要窒息了。”现在想来,真是懵懂年少。

  我们走到了收发室,我跟丈夫说,想要进去看看。恰好碰到了老刘的一个老伙计。我问他:“叔,你跟刘叔还有联系吗?”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你刘叔三年前就……”

    我脑袋嗡嗡的,靠着旁边的桌子勉强站稳。收发室的墙上还挂着我们那一级的毕业照,桌子上还有一束新鲜的丁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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