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潜行 第二十一章 垃圾
“都是他俩干的。”李建军尖细的嗓音从我身后传来。
他想把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皮夹克”和“牛仔装”身上,但现实并未如他所愿。我回头匆匆一瞥,他非但没有因为这句话受到敌人的冷遇,反而招惹来更多棍棒伺候,倒是“皮夹克”和“牛仔装”替他挡了不少拳脚,而我们的屁股后边只有三个人追过来,正和黑头缠打在一起。
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一个赶着上班的女孩从楼里出来,正要掏出钥匙锁门,一见我们迎面冲过来,忙又躲回了楼内;一个老人头上戴着耳机要去遛弯儿,冷不丁瞧见我狼狈到狰狞的脸就要撞到他的鼻子上,惊慌地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一个年轻母亲带着儿子赶校车,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转头一瞧,我们已经飞到了她的面前,吓得大声尖叫,一把抱住孩子,蹲在原地不敢动弹。
马路就在前方,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喇叭声混杂着街市的喧闹钻入我的耳膜,提醒着我,外面已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色了。阳光照耀着这一切,让人眼花,更让人欣喜。我想,只要上了大路,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了。
一辆猩红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趴活儿,车窗开着,一个体态肥硕的男人半躺在驾驶室内,脑门上所剩无几的头发,正如深秋中的芦苇随风摇摆。他身子微微后仰,肥大的脑袋枕在靠背上,嘴里叼着烟,眼睛微闭着,沐浴在收音机播放的柔美歌声中。那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在我的视野边缘,一个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军绿垃圾桶立在路边,里面的垃圾像小山一样坚实而高耸,隔得很远,臭气就熏得人直反胃,惹来一群苍蝇,绕着它在阳光下飞窜。那是这条逃亡之路上我能抓到的最后一把救命稻草,我挣扎着挪过去,也顾不上看它是脏是净,一把抓住它的边缘,惊得苍蝇四下逃散。
顿时,我的手指像陷入了泥泞的沼泽,难闻的臭气瞬间充塞了整个肺腑,肠胃也加速了蠕动,一股酸水冲进口腔,让我一阵干呕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个硕大的垃圾桶推倒在地上,塑料袋、破饭盒、腐烂的菜羹、馊了的汤汁,混杂着粘腻的汁液四下流淌开来,像一枚炸弹丢进了茅坑,浓烈而刺鼻的酸腐之气,充斥了整条街道,几乎要把这条狭窄的巷子完全吞噬。
黑头跳起来躲过垃圾的袭击,将手里的棒球棍用力一甩,砸在身后一人的脑袋上。那人脚下一滑,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跌倒在垃圾堆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也短暂地阻挡了另外二人追赶的步伐。
我冲到出租车边,那胖司机仍沉浸在音乐中无法自拔,见我开门上车,他慢条斯理地问我去哪里,这时黑头忽然从后门猛地钻进来,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挂挡加油。
“快开车,快开车......”黑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拍着座椅急声大喊,差点拍在司机的脑袋上。
车子像受惊的野马,立刻轰鸣着飞驰而去。黑头把脑袋探出窗外,见那个倒在垃圾堆中的人还在挣扎,不禁拍着车门哈哈大笑。另外二人绕开那个倒霉的家伙,再要追赶已来不及,只好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棒球棍向前一扔,像两只垂死的老狗一样蹲在地上呼呼喘气。
“去哪里?”胖司机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怯声追问一遍。
“开就是了,我会告诉你怎么走。”黑头把脑袋缩回车内,脸上还带着笑意。
车子向前开了几分钟,转入了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看着追赶的人已经在视野中消失,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再看那胖司机,也不似先前那么紧张,逐渐放慢了车速。
我还没从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所带来的错愕中缓过来,穿牛仔装和皮夹克的两个人是谁?跟那莫名奇妙的300万元有什么瓜葛?雷天恩派来的这些人如果要处理我们,为什么如此大张旗鼓?他们是冲着我们,还是冲着“皮夹克”他们来的呢?这些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联想到关于冲着谁这个问题,让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们能找得到我们,那也一定能找得到冯小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对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一无所知。我的身边有黑头、李建军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狼狈地像野狗一样,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
我心头一阵焦躁,用力一拍大腿,急道:“掉头,去传媒学院。”
司机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颤,忙急打方向盘,掉头向传媒学院的方向疾驰。黑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明白我的用心,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别着急,”黑头向前探了探身子,脑袋伸到我和司机之间,安慰我说,“学校里面人员密集,又有保安站岗,大白天没人敢乱来。”
传媒学院是这座城市仅有的几所高校之一,坐落在城市的西北角,那里原本是郊区,近些年的城市化才让它逐渐融入了市区。
当车子在传媒学院正门停下的时候,正是学生们赶去教室上课的高峰期,路上到处是或三五成群或独自步行的学生。
我抬腿下车,忽然觉得腿部轻快了许多,低头一拉裤腿,才发现原本用来固定小腿的石膏,已经裂成了几块,被纱布无力地纠缠着。
“这下好了,省了几百块。”我自嘲地笑了笑,弯腰把石膏从腿上扯掉,顺便用它擦了擦手上的污渍。
“抽空还是去医院复查一下吧,而且里面的钢板早晚得拿掉。”
黑头下了车,眼睛快速扫视了一圈,将四周的一切尽收眼底。司机一踩油门,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校门外是一个空旷的小广场,这里一天的繁忙还没开始,广场上人不多,但两侧的七八家小店都已经开门营业,最靠近校门的早餐店炊烟袅袅,门口排起了长龙,全都是赶着上课的学生。远处的公交站旁,一辆公交车在路边停下,十几个人推搡着向车门边涌,像一条肥大的蛆虫缓慢地向洞口蠕动。
我把石膏用纱布缠成一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快走几步跟上黑头,与他并肩走进校园。门口两个保安看我走路一瘸一拐,用一种怀疑而又迟疑的眼光盯着我,直看得我脊背发冷。我瞥了瞥黑头,他昂首挺胸,大步向前,仿佛是一个经常在此出入的熟人,我便学着他的样子装得十分坦然。两个保安的眼光一路紧跟着我们,但终究并没有上来盘查。
我们在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坛边,找了块足有一人高的黄蜡石,靠在上面等候冯小奚出来。宿管是个警惕心很强的大姐,见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在女生宿舍楼前徘徊,立刻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们身上,眼睛上上下下把我们扫描了好几遍。黑头微笑着冲她摇摇手,她眼神一飘,假装看向别处。
在这段并不长久的等待时间,我的情绪逐渐从慌乱中解脱,腿上的疼痛开始一波接着一波钻进大脑,手上的酸腐气味也一刻不停地向鼻腔冲击。那些在最开始没有被察觉的感受,此刻重新被身体感知,以至这个深秋清晨的寒意,让我的身体在冷冽的微风中微微颤抖。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公共厕所,正是它让晨风中飘荡着时隐时现的臭气,但我相信,自己身上的味道比它所散发出的更加浓烈。
“我去洗洗。”我搓了搓手上的污垢,走向公共厕所。
黑头点上一支烟,微眯着眼睛,尽管他依然保持着警惕,看上去却是一副似醉未醒的模样。我跛着腿来到公厕的洗手台前,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摊开双手反复冲洗了几遍,依然感到自己像一盆馊了的菜羹,直熏得人反胃。我漱了漱口,捧起一捧水泼到脸上,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
当我走出公厕的时候,也正有一群女生嬉闹着走出宿舍楼,其中一个身形瘦削,在人群中并不高挑,但她白色的衬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衣服的下摆塞进蓝色的牛仔裤中,显得素雅而干练,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冯小奚。她扎着马尾辫,怀里抱着两本书,不知道听身边的人说了什么,正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
而在通往教学楼的十字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穿运动服的人。从他们衣服的款式,我知道这跟那群对付我们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双手插在口袋中,悄无声息地快速向这群女生靠近。
冯小奚对眼前的危险毫无察觉,黑头也没发现他们正在逼近。他把手上剩下的半根烟在石头上捻掉,上前和冯小奚打招呼,而那帮人与他们相距已经不到20米了。
我大声呼喊着向黑头跑去。他转过头来,猛然间瞥见身后的人影,忙上前一步,将冯小奚护在身后,微笑着冲我招招手。他这一举动来得突然,把其他几个女孩吓了一跳,纷纷尖叫着躲到一旁,脸色一片煞白。冯小奚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整个人浑身一激灵,也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三人与黑头擦肩而过,虽然他们明白自己已被发现,却并不慌乱,假装讨论着什么继续向前走去。冯小奚与女伴们简单地交谈几句,打发她们先走一步。我加快脚步,想赶上前去会合,无奈左腿太不争气,眼看就要到他们身边,却脚下一软,被路沿石绊了个狗吃屎,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惹来路人一片侧目。冯小奚惊魂未定,又被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把我扶起来。
那三个穿运动服的人,在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洋槐下停住脚步,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则在我们身边扫来扫去。
黑头冲我使了个眼色,摸着下巴说:“不好对付啊。”
冯小奚伸长脖子,顺着黑头的眼神看看那三个人,又瞅瞅黑头,问:“冲我来的?”
我和黑头同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狡黠地抿嘴一笑,转身跑回楼内,换上一张哭丧脸,抓着宿管的手嘀咕了半天,又是抹泪又是跺脚,直到宿管拿起电话,脸上才绽放出笑容。
“你跟她说什么了?”冯小奚一回来,我好奇地问。
“你甭管了,大胆地往前走,我倒要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的口气十分自信。
冯小奚话音未落就迳自迈步向前,我和黑头也只好跟上,一左一右与她并肩前行。从余光中,我看到那三个穿运动服的家伙离开洋槐树下,向我们快速走来,他们越走越快、越走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越收越紧,很快我就看到他们把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就要搭上冯小奚的肩膀。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原来不知从哪里钻出五六个保安,拦住了那三人的去路。他们争吵着,推搡着,很快就扭打成了一团。
“我们快走。”冯小奚话还没说完,拔腿便跑。
我们一路狂奔,一直跑到校门前的广场上才停下来。这时的广场已经变得熙熙攘攘,马路上的汽车也更加拥挤了,但奇怪的是出租车却少得可怜,不知是那个胖司机给他的同行通了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们站在路边招呼了半天,也没有一辆车肯停下。
身后追赶的步伐又迫近了,那些穿运动服的家伙马上就要冲出校门,保安紧跟着他们叫嚷不已。如果靠两条腿,在这空旷的广场上,我们断不可能逃脱得掉。我急得像只被饿狼逼到绝境的兔子一样上蹿下跳,黑头则将我和冯小奚挡在身后,准备和他们大打一场。
忽然,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我们面前,车窗内探出一个脏兮兮的脑袋,大叫: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