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潜行 第十九章 西风


野兽潜行 第十九章 西风

栗子歪着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只打盹的小猫。

李建军抱起她去了卧室,我斜躺在沙发上拿手机刷信息,黑头弓着身子,手里端着最后一块蛋糕,一边慢慢嚼一边看电视。屋里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我感到自己像掉进了棉花堆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沉。

“坏了,”黑头一拍我大腿,指了指电视说:“我们可能让人给圈儿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本地的法治节目,讲的是一宗杀人案件,被害人是一个高中老师,因为和学生玩师生恋,被家长告到教育局丢了工作。他老婆为了这事要跟他离婚,在一次争吵过程中,一时情绪失控,把他捅死了。

“这种事,跟我们能扯上什么关系?”我强打精神,瞥了他一眼。

黑头把纸盘丢在茶几上,擦了擦嘴,说:“这孙子有个爱好,喜欢赌,被小诸葛他们逮过。我听说,他在阿火那儿借了不少钱。前段时间托人来找过我,让我直接给拒了,他到底是不是被老婆杀的,这事得打个问号。”

“节目不都说了吗?案子都破了。”

我的口气有点不耐烦。这我很清楚,但我无法压抑自己这种烦躁的情绪,这些随时变动的突发情况时刻压迫着我的神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很清楚,我的耐性正在一点一点被消磨掉。

黑头指了指卧室,对我做出一个嘘声的手势,轻声说:“刚才节目里提了一句,他死前几个小时,邻居看见几个不明身份的男子来找过他,还有人看见他下跪求饶。我估计就是雷天恩的人,找他的目的一是催债,还有一个就是打听浩天公司那件事。”

“这种节目为了收视率,就喜欢故弄玄虚。这都是套路,你还真当真了。”我压了压心里的燥气,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了,他也不知道是我们干的,就算问到他那儿,也扯不到我们身上来。”

“你考虑的太简单了,”黑头抿了抿嘴,苦笑着摇摇头说,“出来混,但凡有点头脸的,哪个耳朵不比胳膊长?咱这是小地方,一两个人的说法的确很难指向我们,但如果把答案汇总起来,只要稍加筛选,就会发现我们肯定是出现频率最高的目标之一。”

“这也是我们以前破案常用的手法。”黑头沉吟片刻,搓了搓脸,说:“反正保险起见,你那店这几天还是先别开门了。”

他们有这个本事?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并没有说出来。

李建军轻手轻脚从里间出来,轻轻带上门,拿上衣服,冲我们招了招手。黑头见他老婆跟在后面,似乎有话要说,便向我使个眼色,我们先下楼到车上等他。

一根烟的工夫,李建军披着外套,推开小区的铁门出来。他的脚步有些急促,一上车还没坐稳,就把手机往我怀里一扔,叹了口气,说:“咱们让人给盯上了。黑头说的对,这段时间还是低调点吧。不过,店里要是不开门,反倒容易引人注意,还是正常营业吧,晚上早点关门就是了。”

我吃了一惊,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有人在网上发布了一篇文章,名字叫《谁在为你负重前行》。这种标题的文章,通常用来赞颂军人、消防员、医生之类自带人性光辉的群体,但这一篇却说的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指向性却非常强,举的几个案例一看便知是我们三个。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生活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世界。”这篇文章写得倒挺流畅,我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在我们不曾留意过的角落,默默地与邪恶力量战斗。他们不是法官,不是警察,却是晦暗空间的正义使者。他们的做法或许并不光明磊落,但所作所为足以感动世人。他们是夜空中的猫头鹰,注视着大地上四处流窜的老鼠;他们是荒原上的野兽,盯紧了为非作歹的豺狼。当嗅到猎物的气味,他们并不张牙舞爪,而是悄悄地接近,慢慢地,慢慢地,直到靠得足够近才猛扑上去,狠狠咬住它们的脖颈,决不松口,直至猎物气绝。”

再往下看,是一些具体的案例,大部分是李建军和黑头做的,我并不了解,但浩天公司的事也被写进文章里,而且描写十分详细,只差点名道姓是我们所为!这让我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文章的作者叫“小西风”,我在脑子里搜索半天,也没搜索出一个能跟这个名号扯上关系的人物,这究竟是什么人,竟对我们的事掌握得如此清楚?

我把手机递给黑头。他正在开车,只匆匆瞥了一眼,平静地说:“回去之后检查检查,看店里有没有被人安装什么窃听设备。这人来人往的,最难防备了。”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心头一颤,想起那个来修徕卡相机的女孩。我这家店开业时间不长,来过的客人基本心里都有个底,思来想去,值得我怀疑的就只有这个人。不过,她那台相机我们反复研究过几次,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如果真是她,那她一定把设备藏在了其他不起眼的地方。

按照黑头说的,从上元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关了店门,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但不管窃听器也好、偷拍摄像头也罢,什么都没翻出来。更令人不安的是,按日子推算,那个徕卡女孩也该来取相机了。我一连等了三天,她都没有出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把手上积压的活儿清理地七七八八了。每天关门前我都瞅一瞅窗外,抑或到门口伸个懒腰,看她来了没有,也顺便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时接到需要上门的活儿,我就留个条子贴在门上,告诉客人我要出门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到第四天时,店里的生意格外冷清,我被一台笔记本电脑折磨得焦头烂额,便早早地关了店门,专心对付这台烂电脑。因为专注在维修这件事上,难免有些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或许1个多小时吧,卷帘门忽然哗哗作响,把我吓了一跳。我手指一抖,把一个原本快要接好的元件又点错了地方。

站在门外的,可能是派来整死我的杀手,一想到自己的下场可能要跟那个爱赌钱的高中老师一样,我就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真不应该趟这趟浑水。

店里店外只隔着一道门,对我而言却仿佛是阴阳界限。我伸手摸了摸额头,脑袋热得发烫,手指却十分冰凉,双腿也在微微颤抖。

卷帘门又哗哗响了一阵。我定了定神,从桌上捡起钥匙去开门。锁有些生锈了,我弯下腰,手指僵硬地也像生了锈似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拧开。我双手握住把手,轻轻往上一掀,门外露出一双白色的球鞋,再往上抬,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这时,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从这双颀长的小腿可以判断,那是一个女人。我把卷帘门拉过头顶,徕卡女孩背着背包,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俯视着我。

“这么早就关门,生意不做了?”不等我招呼,她迳自迈进店里。

“我以为你相机不要了呢。”我长舒了一口气,回到工作桌边,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凉白开。

她站在店中央,打量着我的腿,笑着问:“你这腿还没好利索?”

“快了。”我把相机递给她。

她说话的口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仿佛我们不是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是两个相识多年的故人久别重逢。

她接过相机,打开后盖扫了一眼,举到脸前冲门外“咔嚓咔嚓”按了几下快门,笑道:“修相机送胶卷吗?”

“我这是小本生意,没什么好胶卷。”我回到座位上,继续折腾那台笔记本电脑,“那是测试用的,你这么高级的机子用这个,浪费了。”

“小气,”她撅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把相机放在桌上。

“把单子给我。”

趁她在包里翻找单据的工夫,我拿了块黑布盖住相机镜头,把胶卷拿出来放进抽屉里,又给她开了张收据,换回上次给她的单子。

“两百块?!”她一声低呼,把我吓了一跳,“这么点小毛病,就要两百块钱维修费!”

我耐着性子解释道:“都是这个价,这还是没换零件的收费标准,要是换零件得另算,那就更说不准了。”

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不情愿地递到我脸前,说:“喏,两百就两百吧,反正也不是我掏钱。”

“一个月之内要是出现同样的故障,随时回来找我。”我微笑着接过钞票,承诺道,“保修。”

她把相机塞进包里,撇撇嘴,没吭声。

我把钱塞进抽屉里,看着她,也没吭声。

“你这么看我干嘛?”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打量了打量自己,不自然地笑着问,“是不是觉着我挺漂亮的?眼馋吧?”

她这一问,反倒让我有些不自在,我欠了欠身子,试探地问:“你今天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比如......”我拉长了尾音,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眼睛一亮,整个身体不自觉向前探了探,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平静地说:“比如什么?”

她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丝毫羞怯的意思,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似乎早就看透了我。倒是我,被她一反问,整个脸慢慢发涨,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忙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比如......”我斜睨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思考着该打个什么比方。

“比如李建军最近有什么新动作?浩天公司的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那篇文章你们觉得够不够味?”黑头一边慢条斯理地吐出这几个问题,一边和李建军并肩踱进店里。

“够了吗,冯小奚?”两人在她身后站定,李建军狡黠地笑了笑,用一种近似嘲讽的口吻问,“或者应该叫你,小西风?”

她转过身,见身后多了两个男人,脸上一时错愕,不自觉倒退了两步,但很快恢复了镇静,咯咯一笑,说:“看样子我的情况你们已经查得很清楚了。这次这个选题我果然没挑错。”

“选题?”我心下狐疑,脱口而出。

黑头回身把门关上,递给冯小奚一张椅子,自己也拿了一张在她一旁坐下,伸腿一脚把旁边一张塑料椅子踢到李建军身后,说:“她是传媒学院的学生,最近他们学校要求做一个研究课题,她选的题目就是研究我们的,叫做新传媒什么什么”

“新传媒时代平民英雄的包装与传播研究。”冯小奚补充道。

“对,就是这个题目。”黑头接着说,“说白了,她就是拿我们三个当小白鼠,做实验呢。”

“我可没把你们当小白鼠。”冯小奚翻了个白眼,顶嘴道,“你们自己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李建军皱着眉头坐下,一脸严肃地大声说:“甭管是不是把我们当小白鼠,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现在很危险,你知道吗?”

黑头冲他摆摆手,说:“本来呢,今天你不来取相机,我们也要去学校找你。你要怎么研究我们不管,但有几句话我必须得跟你讲清楚,你听好了。”

“第一,你马上把那篇文章删了,这种腔调的文章,明里暗里对你都没有好处。你不要以为网上不是真名实姓,就没人盯着你。第二,你重新挑一个研究对象。我们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们干的十有八九是见不得人的事,而且无利不起早,无私奉献的事我们从来不干。第三,你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了。你跟我们扯上关系,对你、对我们都很危险。”

冯小奚呆呆地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这大叔可真有意思,你以为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怕了?你这点把戏,吓唬吓唬小学生还行,糊弄我太老套了。”

“别笑了。”李建军大声叱道,“这都是为了你好,不是跟你开玩笑,你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大的乱吗?!”

冯小奚收住笑声,辩解道:“你们先听我说,你们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谁说英雄就得无偿付出了?谁说英雄就必须得光明正大了?只要做的事是正义的,那就是英雄。你们就是缺少包装,放心交给我,保证把你们打造成中国的佐罗、当代的侠客。”

“你打住吧,”李建军不耐烦地打断她,冷冷地问,“我问你,米薇是你让她来找我们的吧?”

冯小奚低下头,没有吭声,轻轻点了点头。

“你怎么打听到我们的?”

冯小奚抬起头来,见李建军表情冷酷,又用眼角扫了扫我和黑头,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

“谁?”我们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一个同学,”冯小奚苦着脸看了看我们,难为情地说,“她说,她爸以前欠了很多赌债,差点让人把手砍了,她也差点让人送去那......那种场所抵债,后来是你们帮忙摆平的。米薇是我们学校边上一个书店老板的女儿,我们经常去她家店里买书,跟她也挺熟的。我看她挺可怜的,就让她来找你们了。”

“等等,你同学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张?”李建军一拍脑袋问。

“对对对,叫张君婉。”冯小奚说完,吐了吐舌头。

“他妈的,张老三这家伙就是欠收拾。”李建军忿忿地说。

冯小奚嗅到这话味道不太对,忙解释道:“这事跟他们父女俩没关系,一开始他们没说你们是谁,只说托人找的关系。是我太想帮米薇了,才逼着她告诉我你们的身份。”

黑头轻轻点了点头,问:“米薇一个小丫头,你怎么就那么放心让她来找我们呢?就不怕我们也是坏人?”

“我其实早就偷偷调查过了。”冯小奚垂下眼睛,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

“真是天真,”李建军冷笑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压低了嗓子说,“你在前头查我们,就没想过身后会不会有人调查你?”

冯小奚愣了愣,“噗哧”一笑,不屑地说:“我可不是那种傻白甜的女孩,你别小瞧我!”

“我不是吓唬你。”李建军板起脸来,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字一顿地说,“据我所知,有人对你那篇东西很感兴趣。”

“啊?”冯小奚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脸色变得煞白。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黑头轻轻踢了一脚李建军,缓缓抬起头来,说:“我们也是猜测。你先回去把文章删掉吧。自己也多留心,要是发现可疑的人,赶快报警,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桌上的记账本撕下一张纸,快速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冯小奚。

“哦。”冯小奚木讷地接过纸条揣进兜里,也没问问这是谁的电话号码。

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向她逼近,而她却无法逃避,就如同无法逃避危机四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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