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计划生育时代的逃生记(连载二)
我出生于本世纪九十年代末,那时中国社会还处于计划生育的年代,按照人口老龄化的进程,彼时的计划生育其实即将接近尾声。
我是父母生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同时也是无计划生育的产物。
我的父母生长在一个社会变迁的时代——七十年代中期,那时候中国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夫妻双方的生育年龄分别为男年满22周岁、女年满20周岁。无奈时年22周岁的母亲的预产期距离父亲年满22周岁尚差两个月,也就是说,我的预计出生日期若是在我父亲的生日(8月25日)之后,便是符合计划生育政策,然而我的预计出生日期(6月11日)恰恰在父亲的生日之前。据说,按当时情形和政策,我是必须要通过医术被生生扼杀在母亲腹中然后剥离母体的。此类情形在计划生育时代屡见不鲜,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我是其中的幸存者。
为母则刚。我能安然无恙存活下来,有感于我那智勇双全的母亲,她在与从父亲老家那边赶来劝导她做人流手术的计生工作者周旋时,孕期已达六个多月。面对一副官腔的计生办人员,母亲先是采用“博取同情”、“以守为攻”的策略,恳求计生工作者能网开一面放过一条已经成形的生命,毕竟,我们不是超计划生育,而且我的出生日期距离政策允许的生产日期仅两个月。然而计生工作者灭我之心坚如磐石,见母亲冥顽不化,一方面以开除母亲公职和罚款乃至没收家产相要挟,另一方面增加“兵力”看守在母亲的工作单位、当地政府,以及家中,甚至母亲的娘家。这场寡不敌众的“对峙”严重影响到了母亲本来良好的社会形象和正常的工作状态,也累及到了她身边的亲人,使她油然而生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并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于是她在使尽浑身解数之后决定冒着丢掉公职的风险,破釜沉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某天,她甩开计生工作者,请人在天黑后搬空家什,然后携父亲与我夜宿距离不远的姨母家中,次日天微微亮,一行三人(包括腹中的我)便踏上了背井离乡东躲西藏的抗计划生育道路(此前,曾辗转到父亲在广德新航山里的表姐家,实在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又因家中有事,只滞留了一夜,便悄悄潜回家中,办完事在母亲姑妈家留了一宿又离去)。
我们生活的城市在江苏宜兴,父亲的老家在同城一个偏僻落后的小乡村。父亲的叔叔是村里的会计,我得称呼他叔公,当时叔公也被计生工作者认定为知情不报的包庇者,他们软硬兼施训诫叔公唯有大义灭亲才能将功赎罪,逼得叔公不得不到爷爷奶奶家软磨硬泡,诱导他们去寻找我们。他们在我那老实巴交的爷爷奶奶面前扬言,若不把我母亲找回来堕胎,叔公的工作也要被革除,若母亲一意孤行生下孩子,我们必将沦为害群之马、家族罪人,而且,他们还吓唬奶奶,处于担惊受怕中东奔西跑的母亲,即使顺利生下我,我也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智障者,这使得曾经极其渴望抱孙却又十分胆小的奶奶直打哆嗦,整日里如履薄冰,以泪洗面。
可怜奶奶真不知道我们的去处,她终究未能扛住压力,乖乖配合着计生工作者去求姥姥交出母亲,当然,她连同计生工作者一起,遭到了姥姥毫不留情的严厉斥责。身为一个母亲,姥姥比任何人更心疼自己的女儿,她认为已经六七个月身孕的女儿,如果引产,必然影响健康。
奶奶自幼体弱多病,却又非一般地疼爱孩子,起初她总是说自己生前若见不到孙儿,定然死不瞑目,后来每次面对一群来势汹汹的计生工作者时,她又如临大敌,战战兢兢比母亲还紧张。本来就患有极严重的支气管炎的奶奶,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如惊弓之鸟,难以喘息。
那段时间,人人自危,所以谁又能真正责怪奶奶这样一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乡村老妇人的懦弱呢!
母亲的抗争,也有一部分原因源于对奶奶抱孙心切的理解。此前,她绞尽脑汁尝试各种能保住我小生命的办法,然而无一生效。
兵贵神速,她一边寻找各种理由拖延随计生工作者去医院孕检的时间,一边催促父亲在此期间快速去他老家把户口迁到我们的新家这边来,以摆脱老家那边计生办的管辖和讨伐,至于这边计生办,母亲与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认为总会有变通可行的解决办法,毕竟,这是“无计划生育”而非“超计划生育”。
时任村会计的叔公处在两难境地,也巴不得父亲的户口赶快迁走,所以,在他的协助下,户口迁出手续办理得很顺利,但由于当地计生办在我们这边的镇政府里和母亲税务所里闹得声势浩大,我们这边村委已经给办妥的户口迁入手续,最后也因为影响太大而临时作废了。
第一个方案失败后,母亲立即进行了第二个预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表面上答应配合计生工作者去医院做各种产前检查,内心里则仍然不甘心听天由命,她决定暗地里从医院方面着手。
母亲先去请熟人(一位已经退休的资深妇联主任)指点迷津,向她咨询“孕妇的身体状况在何种情形下不可以堕胎”。母亲试图以此寻找到突破口,然后人为地制造阻碍人流的条件。当被告知“胎盘前置”不能堕胎、“妇科炎症”也不宜立即手术后,母亲就抱着尝试的态度去恳求妇检医生出具“前置胎盘”的证明,医生表示爱莫能助,母亲没有气馁,这是她意料中的结果。
计生工作者对母亲步步紧逼,在一次次催促无果后,便用近乎押解的方式强制母亲到医院去做引产前的体检。此刻的母亲深知,如果体检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她将无法带着我踏出医院的大门。所以,那条由家通向医院的道路,很有可能成为我的穷途末路。
临行前,姥姥难过地替母亲整理好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像为一个即将奔赴刑场就义的英雄送行一般,目送母亲在计生工作者的“搀扶”下登上去往医院的汽车。
一路上,母亲心中忐忑,但并无绝望之色。她在家中收拾行李时悄悄携带了一根缝衣针,到医院尿检这个环节时,她在厕所里用缝衣针戳破手指,将冒出手指的血滴入尿液中。母亲根本就不懂医学,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这可能会增加尿液中的血色素。令人惊喜的是,检查结果居然使我们暂时逃过一劫,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作聪明的结果。但母亲明白,此举纯属侥幸,或许也是巧合,医生可以对这种现象施以药物控制,一旦得到控制,便可立即进行手术。然而母爱使这位纤弱的准母亲再一次争取到了短暂的时间,那么,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身馅囹圄的母亲又将会有何举措呢?
母亲不敢大意,她认为,此时此境中,她和对方如同棋手博弈,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而她输的,不是一盘棋,而是一条生命,甚至在她的意识中是两个人的人生。滴血入尿液的方式,母亲不敢重复使用,她心虚,担心故伎重演会露出破绽引起医生的怀疑,导致计谋败露而无路可退,从而被加速押上手术台。但真若到那黔驴技穷的地步,她下定决心,誓死捍卫自己孩子的生命,她在内心里悲壮地鼓励自己:“我的身体我做主”!
医生把调整血色素的药物配置好送到了病床前,嘱咐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如何服用,并告知母亲两日后再行检查,母亲唯唯诺诺应承着医生,同时观察着坐在病床对面凳子上的计生工作者。
那天父亲老家那边的计生办来了五六个工作人员,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没有城市里政府女性工作者那般精明强干,听说要隔两日再行检查,她开始如坐针毡,时不时侧身扭头去扫视一下病房外走廊里其他的同事。
母亲瞅准时机问她:“这两天你也住在这里陪我的吧?”
对方一脸纠结:“哪能啊!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照顾,还有一群鸡鹅鸭窎要收罗,还有许多农事要忙乎,特别是晚上……”
那女计生工作者不觉吐起苦水来,言语间显然很不情愿留在医院,尤其是夜宿医院。
母亲见状,面露歉疚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事麻烦你了”,心中却是窃笑,强烈希冀着她晚上回去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和鸡鹅鸭窎。
这群人中的其他人都是男性,可想而知,没有一个男人会留宿医院照顾或看守一名即将引产的孕妇,不方便,也不乐意。母亲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一旦那女的离开,她便留下所有物品,金蝉脱壳而去……
从母亲初次被计生办苦口婆心动员流产到无路可退送进医院,已经为期一个多月。期间,母亲在与计生工作者的交锋中步步为营,在紧张与焦虑中屡屡受挫,但越挫越勇。为免影响到腹中胎儿的健康成长,每一次计划实施失败后,她都努力疏导自己要沉着冷静、稳定情绪。
随着腹中胎儿一天天的成长,她逐渐感觉到小生命有了运动的迹象,开始偶尔在他的天地里拳打脚踢了,这更增强了她要拼尽全力去守护这个生命的决心,同时也更增加了她的忧虑。她不想轻易失去眼前这份体面的工作,她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女性,她深爱这份工作,对它寄予厚望,把它当做将来飞黄腾达的事业,家族长辈们对她和她的这份工作也寄予厚望,因此,她一度想在持久战的过程中谋划到两全之策。然而,鱼与熊掌,岂能皆得。千钧一发之际,若是选择腹中骨肉为熊掌,唯有一走,才能了之。
那个女计生工作者到底还是如母亲所愿,没有留宿医院,她征得领导同意,欢天喜地和同事们一起打道回府了。他们一行离开医院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女计生工作者代表所有同事嘱咐母亲既来之则安之,好好休息,等待两天后的检查,并安慰母亲来日方长,养好身体,做好下一次怀孕的准备。
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默默点头,表情似无奈的妥协,又似幡然醒悟。
这群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如释重负,喜在眉梢,态度从之前的冷漠厌烦一下子转为热情洋溢。他们长吁一口气,嘻哈着踱步到医院附近的饭店,为又一次成功拿下一名钉子户而举杯欢庆。
酒足饭饱后,他们打了车,一路说说笑笑回五六十公里外的乡村去了。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年方22岁、身怀六甲的孕妇,在他们酒过三巡之后,没有任何人的协助,堂而皇之离开了医院,且一去不返。他们离开前明明亲眼睹目,她已经就范了啊!
当晚离开医院后,母亲没有回自己家中,而是披星戴月去了从小最宠爱她的姨父家,在姨父的支持下,她策动父亲一起悄悄隐居到了姨父的表妹家——长兴县泗安乡金田村。在那里,我们的生活状况如何呢?是否从此就避过了计生办的追寻,安稳度日,直至母亲安全生产呢?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期连载。
父亲当时,对母亲的举动感激涕零,因为婚前姥姥就对父亲及其原生家庭不甚满意,对他们的结合也一度持反对意见。母亲的态度与行动,不仅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是在保护这个在当时并不根深蒂固甚至摇摇欲坠的家庭。另一方面,父亲又对母亲失去事业单位的工作愧疚不已,对此,母亲却一脸俏皮和自信地安慰父亲:“只要人在就什么都不怕,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仙人掌在沙漠里也能开出美丽的花朵来”。
那个时候,我想母亲肯定对爱情与婚姻生活充满了幸福的幻想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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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建芬,笔名:决明子
职业:一个擅长写故事的自由撰稿人、文案创作者。 欢迎有故事的人口述、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