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1982年,那一年,计划生育被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同年出生的还有村长家的二女儿。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年代,村长更不能搞特殊。但是因为村长家的大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是个六指儿,所以二女儿的出生合理合法合规。
虽然有了健康的二女儿,但六指儿大女儿并未因此受冷遇,相反,她备受关爱。时常会被冷落的二女儿,于是总跟我一起玩。
比起六指儿姐姐,村长家的二女儿和我更像姐妹,我俩连名字都只差一个字。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泥巴、过家家,一起上学堂、写作业,可谓形影不离。六指儿姐姐因为先天残疾,体弱,大半时间都要静卧修养,所以没上过学。每次看我俩坐在一起写作业,或玩得一身泥巴回家时,就露出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四肢齐全、身心健康、童年快乐的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的孤独和落寞,觉得她身为村长女儿没像其他残障孩子那样受人歧视,该吃吃该喝喝想睡睡,没有写不完的作业,也不用帮忙应时应季而来的农活,总归也是不错的。长大后我才懂得,所谓“同龄人的快乐”,她都不曾拥有。正如她那只更习惯待在口袋里的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狠狠地,温柔地、疯狂地独自悲伤。
六指儿姐姐平日没什么事儿干,就给自己留了一头长发,每天都煞有其事地认真护理,所以长得格外好,乌黑透亮,秀发及腰。有一天,六指儿姐姐正看电视,看着她的长发,我和她亲妹妹不知怎么地心生一“计”,决定给她修理修理。没找到剪刀,看见一个打火机,就对着六指儿姐姐的头发点着了。没想到,火苗直接从发尾窜到了脖子处,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像蚊香那样慢慢浸燃”的样子。我俩瞬间懵了,不知所措,幸好这时村长回来,看到这一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灭了火。这个无心的恶作剧,让六指儿姐姐脆弱的心脏大受打击,她因此病了整整两个月。
六指儿姐姐出生时,医生说她活不过5岁,当然,不是因为手指,而是因为心脏。但六指儿姐姐后来活到了28岁。其实六指儿姐姐越长大,身体越好,一年比一年稳定。没事的时候,她就去村里逛逛,和邻居们聊聊天。那个时候,她和大家都早已忘了六指儿。
我上大学后离开家,六指儿姐姐的消息慢慢少了,但我能想象她的生活,平静、单调、日复一日。
她波澜不惊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只是为了等一个宿命。
六指儿姐姐去世时,我没能赶回去,听说仪式办得很简单。一年后,又听说六指儿姐姐家里给她补办了“冥婚”。
冥婚这事听起来极其荒诞,即便在我们新时代的农村,也很少见。
六指儿姐姐所谓的“冥婚”,不过只是个虚无的仪式。若是按照古时的旧制,六指儿姐姐一生未婚,是不能进祖坟的。陋习有云:不能进祖坟的人死后必是孤魂野鬼,心有不甘,很可能会家宅闹秽。六指儿姐姐家里给她补冥婚,不是为了让她进祖坟,也不是怕鬼怪,而是希望能帮她实现“完整人生”的夙愿,哪怕是死后。
我没见过六指儿姐姐的冥婚仪式,我猜无非是道士做法,神婆通灵,供佛点香,吹拉弹唱,纸人祭奠……最后,一把火烧掉纸扎的小人儿,以求逝者得道,但愿生者心安。
虽然我不接受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但我能理解——人嘛,都习惯为自己的情感找一些寄托——仪式虽假,感情尤真。六指儿姐姐的一生,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卑微如草芥,逝者如斯夫,但她的冥婚,突然让我意识到:对她而言,一生最重,除了饱餐还有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