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西南
老百姓都盼着孩子早点儿毕业,挣钱糊口。只要孩子毕业了,就意味着家长可以少操心了。可惜舅舅的中专毕业让外婆更忧心了。
舅舅这一届从北京招收的两个班的学生全部都分配到西南方,没有一个留在北京。因为头一年毕业的学生到了当地,发现条件艰苦,借着局势混乱,都跑得不知去向,一个也没有留在西南。所以这届的百十来号人,都采取人盯人的办法,押着去了祖国的最西南。
在贵州的大山里,舅舅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丢掉干部的编制,逃得无影无踪。
舅舅的所学,驾驶内燃机火车的技术,根本没用场。最初的几个月,舅舅的工作就是给不知是什么年头的老式蒸汽火车机头添煤。如同十八世纪的黑白默片中的工人那样,挥动铁锹,忍受着潮湿闷热。舅舅一天下来,脸上的墨黑被汗水冲出一道道的,就像画花的京剧包公的脸谱,几遍都洗不干净。衣服被干了湿,湿了干的汗水遢在身上,混着煤烟,从身上脱下来的时候,皮肤都会扯得生疼。
火车上的师傅是当地人,讲方言,工作的时候彼此的交流基本靠比划。舅舅花了几个月,才勉强听懂。
之后,舅舅被分配到几道山梁间,只有舅舅和一个当地工人,守着绕山的铁路。这山梁之间除了铁路是没有路的,山民采药打猎的小径都没有。所有的吃食供应都要经过这段铁路。有时候有机车经过,就可以捎过来,有时候没有过路的车,舅舅和那个人就只好推上架在铁轨上的斗车,两人一人一边,就像踩自行车一样,“吱呀吱呀”在轨道上走。下坡的时候要小心轮子转得太快,打到脚上会打断骨头,上坡时要轮流身体悬空,才能压下轮子。
这其实还不是最惨的,毕竟吃的粮食什么的一个月两个月运送一次就好了,最惨的饮用水。整个路段都是石头山,没有水源。两个人喝水就靠两块雨布,扯开绑在树杈上,兜到的雨水,导到几个水桶里。贵州天气闷热潮湿,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水桶里的水得不到更换,就发臭,长了绿毛。即使用纱布过滤几次,烧滚了再喝,也还是去不了其中的毒素。舅舅的肠胃因此受尽了折磨,时常上吐下泻。
舅舅每每写信给外婆,讲尽所受的种种苦难,最后必然汇成一句话,我一定要回到北京。
当然舅舅决意回北京,除了想家思乡,这最重要的原因,外婆是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舅舅在西南的大山里修行了近两年的时候,有了机会回北京探亲。
列车到站的日子,外婆高兴得起了大早就到车站候着。远远地,看见舅舅从火车上下来,外婆穿过人群,迎上去,搭住舅舅的肩膀,仔细端详。舅舅那个又黑又瘦就不用说了,额角都被太阳晒出了一片的黑斑。外婆当时没忍住,心疼得落了泪。
这天,外婆做得了外活儿,是一人家的两套棉衣裳,赶着给外地的孩子邮过去过冬的。外婆让舅舅跟着,拎着包袱走在胡同里。
北京入秋的太阳暖洋洋的,风吹起来,扫着树上落下来的黄叶子,在胡同两边的路面上积着的浮土上漂浮着打着旋儿。
迎面的一个院门口里,推出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一个姑娘正在后面关院门。
外婆认得这姑娘,正是舅舅初中的同桌。外婆也认识这姑娘的姐姐,是母亲的同学。这老太太外婆也熟悉,这姑娘的母亲,去年突然中风了,半边身子动不了,出入坐着轮椅。看来是看着天气好,推出来晒晒太阳。
外婆正要走上前打招呼,突然发现走在身边的舅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再扭头一找,发现舅舅居然躲在路边的大树后头,手里拎着藏蓝色格子的包袱还露出一个角。
外婆不知道舅舅在搞什么鬼,只好自己先跟人家打照面。
那老太太尽管身体还是很虚弱,说话不太清楚,脑子却很清醒。她的态度不知为什么礼貌,而缺乏温度。姑娘倒还挺热情地寒暄。
几句话过后,等姑娘推着老太太走远了,舅舅才闪身出来,脸有些红。
外婆正纳闷舅舅这是干什么,发现舅舅回头看了那姑娘一眼,赶巧那姑娘推着车也回头张望。两人的目光刚一搭上,就赶紧躲开了。
外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这姑娘的姐姐也和母亲一样,在外地上大学,回不了家。她的弟弟已经去了甘肃乡下。因为母亲生病瘫痪,家里必须得有人照顾,所以她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去乡下,而是留在北京照顾她的母亲。
她和舅舅在初中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开始是每年新年伊始时同学之间的问候,然后信就开始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的心意也就在这书信往来中明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