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你看过《低俗小说》吧,我也想像故事开头那样,打劫一家没什么意思的餐馆,就学校门口那家就行,该死的老板娘每天绷着一张要债的脸,看着就烦……继续说打劫的事,我早想这么做了,只可惜不像电影里那样——我没枪啊,你说……

老黄这段话还没讲完,被班主任一个粉笔头砸中,一句“黄国强再说话给我滚出去”,让老黄瞬间噤了声。我把课本竖起来,头埋得更低,嘲笑他:一班主任都给你吓成这,还打劫餐馆?老黄面不改色,压低了声音反驳我:你知道“我想句式”么?“我想xxx”的意思就是,我他妈真的非常想干这件事,但我不会去干的。

当个高中生可太烦了。

有个老黄这样的糙汉当同桌会更烦——别人都是“男女搭配”,到我俩这就没女的了。有时候我也想找班主任聊聊:不能因为我俩发育的好长的魁梧了点就活该凑成一桌坐最后一排啊。但我的成绩也没啥让我叫嚣的资本,加上坐最后一排,上自习课的时候还能勉强多点自由,自由多贵啊,于是想想还是算了。

我俩同桌的第一天,还稍微保留了点礼貌和客气,混开了之后就都开始脏话连篇了。最初的改变是从对彼此的称呼开始。我因为他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叫他大黄,他死活不乐意,说这称呼听着像在喊一条狗。我说你可得了吧,你叫我“大齐子”我说啥了吗?再说,啥狗不比你可爱多了。他话题一转,说他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国家强不强的又不是我说了算的。给我冠个这名字有卵用。

我见他倒真因为名字这事郁闷起来,一个一米九壮汉颓在桌子上,场景又搞笑又让人怜悯。我妥协了:得,老黄,老黄行不行?

他白我一眼,也没拒绝,我就当他默认了。

高二那年,同学之间彼此磨合得差不多了,连班里最内向的同学也都有了朋友,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气味。我看老黄每天骚动的不行,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我,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嘴里哼哼唧唧——大概是进入了发情期。

我推他一把:怎么,瞄上班里哪个小姑娘了?他一脸错愕看着我。我说你他妈天天跟条虫一样扭个没完,发情也不带你这样这么明显的,赶紧的,告诉我她是谁。老黄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小声跟我说:你看见没,就是第三排,中间那个,扎马尾辫的……

我打断了他:你直接跟我说名字不就完了,絮絮叨叨没个重点。老黄也来脾气了:你懂个屁,名字就是个恼人的代号。再说了,你问我那姑娘是谁,又不是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大听明白老黄这句话的用意,索性也不跟着他咬文嚼字了,注意力全放在了“马尾辫”上。等我辨认出那熟悉的背影之后,心里一惊,那姑娘是班里的学霸,考试就没跌出过前三,成天一副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腰板挺的倍儿直,马尾辫一晃一晃,像是要把那些盯着她看的猥琐目光全部清扫出去。

我对老黄说,你说她坐在第三排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不妙了——第一排第二排是吃粉笔灰的,第四排第五排又靠后了,谁不知道好学生都坐在第三排。人家一科考试考的比你三科加起来都多,你要追这么一个学霸,还不如打劫小餐馆更容易做到。

老黄底气不足的来了句:谁说要追她了……

我问他,那你喜欢这姑娘什么呢?总不至于喜欢她成绩好吧。他说,我也不喜欢书呆子,特别是咱班上几个学霸,太能装逼了,天天一副“这次考试太难了我肯定考砸了”的愚蠢样子,结果成绩出来个比个考得好,骚的不行。我本来觉得她也是这种人,直到那天放学,我篮球队训练回来,教室空了,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头埋得很低,在写什么东西,见我进来了,赶紧把写的那张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收拾书包就走了。

我说,你可别告诉我你猥琐的去垃圾桶找那团纸了。老黄白我一眼:那……谁还没个好奇心了。我是去找了。那张纸上面写的不是字,是画了一幅画,你猜是什么?

老黄在讲这句话的时候两眼冒光,本来我是完全不好奇的,但看他这种故弄玄虚的表情,我也有点想知道它到底画着什么东西了。

他拿出来物理课本,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抽出来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舒展了纸面之后给我看。上面用黑水笔画着一男一女,女方站在一张桌子上,正举着枪,面目狰狞狂放。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低俗小说》里面打劫餐馆的场景么?她画的就是这个场景!老黄忽然变激动的语气引来了班主任的注视,我俩赶紧埋下头,随便摊开一本书装装样子。

我说,你可别告诉我,就因为这,你就喜欢上人家了。

老黄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幅画看,收敛了语气:这理由足够让我重新认识她了,或许,我跟她是同一类人呢?

我俩的头埋的太低了,以至于班主任朝我们这边走来,我们都没有发觉。直到一只不那么年轻的手伸到我们面前,从老黄的视线里抽走了那幅画。

老黄下意识来了句“哎我去”,蹭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是班主任,立刻怂了。但他这种身高很难真正意义上的“怂”下来,他俯视着刚到他肩膀的班主任,俩人的架势猛一看像是要打架一样。班主任没说话,指指门,老黄马上会意,起身朝门口走回去。

我又看了一眼“马尾辫”的背影,她正专心的写着什么东西,对身后的我们发生一切全然不知,她也没兴趣去了解。

自那之后老黄天天叫我扫把星:明明是咱俩一起“交头接耳”的,怎么每次被赶出去的都是我啊,老班脑子也是不灵光,他也不想想我每次说话肯定得有个对象啊,谁他妈没事天天自言自语。我笑他,谁让你动静大,块头更大,一眼过去就你招惹目光,不逮你逮谁。

不知道是因为那幅画被收走之后断了念想,还是老黄把心事跟我坦白了心里舒坦了,那天之后没再见天一脸春光的盯着第三排发愣。就在我以为他四处撒发荷尔蒙即将耗用完毕的时候,他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我想告白了。

我忽然想到他说的那句话:我想xxx的意思就是我非常想做,但我不会的。

可这件事老黄真的做了。

他问我,你说我是写一个正式点的情书好,还是随便传个小纸条好。我说你他妈还真把我当你情感顾问了?你先把你那七八科成绩有一科考到及格再说吧。老黄觉得自讨没趣了,也没再问我。

那天放学后,我和老黄一起去打球,回教室的时候,看见“马尾辫”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对着老黄使了个暧昧的眼色,他神色明显慌张了一下。“马尾辫”朝我俩走过来,准确的说是朝老黄走过来,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回避,但还没等我转过身,就看见“马尾辫”把一张纸塞他怀里,然后对老黄说:你有病吗。

她说完了拿起书包就走了,留下我俩面面厮觑。老黄很尴尬,我更尴尬,只怪自己当时没早点跑出教室。我俩大约静止了五分钟谁也没说话,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怎么招人姑娘了,至于对你说话这么不客气……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老黄的表情,他看上去也没太失落和伤心。他把那张纸给我,然后说,也没怎么啊,就是去打球之前她写了个纸条给她。我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总想起一首歌,《1973》,我猜你一定听过。你看这串数字,可以包容一切,又可以毫无意义,就像沉默不言的你,和阳光下赤裸奔跑的我。

这张纸条上一共就这几行字,写的歪歪扭扭,赤裸的“裸”字还写错了。我本想“吐槽”他写的这张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怕自己万一拿不好尺度,再给他整崩溃了,这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我尽量换了一种缓和又不刻意的语气对他说:你就真的仅仅因为她和你看过一样的电影,就喜欢上她了?《低俗小说》我也看过啊——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一个多小众的东西,她看过,我看过,就连那个你烦到死的班主任,搞不好他也可能看过,可是这又能代表些什么呢?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你前几天说喜欢这个人,我都不知道班上还有这么一号人存在,就是一个丢在人堆里立刻找不到的普通妹子,犯不着啊……

老黄笑了:你不懂,我喜欢她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那部电影。要怎么形容呢,比如有一朵花插在瓶子里,所有人都觉得它是温室花朵,认定了它离了水就会枯萎,后来瓶子里的水干了,可它还是开的好好的。你不觉得这种花——表面看着娇弱,但生命力顽强的花,带着点致命的性感吗?我这个比喻也不太好,如果非得一言以蔽之,那大概就是——她身上有种令我着迷的矛盾感。

但她看完我写的东西,却说我有病。

老黄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真看出来了,他无比失落。

这件事很快淹没在高三那年无数场令人憋闷的考试里。我和老黄不再每天吊儿郎当,也知道背书刷题了,只是我俩基础太差,经常做不了几道题就停滞在那里,像便秘一样。而我们彼此每天都在“五十步笑百步”,比比谁的“便秘”更严重,然后相互嘲笑一番。我们还算有默契,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马尾辫”的事情——即使我们埋头做题做疲了,抬眼舒展舒展身板的时候,还是会看见第三排那只高高扎起得马尾辫。

高考前一百天的时候,老黄盯着黑板旁边挂着的倒计时,盯了一整个晚自习,放学的时候他似乎也没听到铃声,我书包都收拾干净了,他还一只手拖着腮,盯着黑板旁边的倒计时。

你这是什么表情,又思春了?

老黄没有回应我的调侃,他像是自言自语的问我:你说,如果你不用考虑任何外部因素, 只考虑自己的喜好,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见他严肃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还真的仔细的想了想,可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将来想做什么?我不知道。

老黄笑了:我本来以为我想成为一个诗人已经够可怜了,你却连自己将来想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好像比我更可怜一点。我也笑了:咱俩从刷题的时候就喜欢比谁更蠢一点,到现在比谁更可怜一点,你说,有我们天天这么无聊的高三学生吗?

从那天起,老黄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他脏话变少了——准确的说是整个人的话都变少了,不再跟我臭贫,也不做题背书了,而是在本子上偷摸写着什么,我要是凑过去看他就会把我一把推开。有一次我好奇心重起来了,非想跟他杠一下,硬趴过去看。他虽然个子比我高,但力气还真没我大,最后拿我没辙,妥协着说,等他写完了再给我看。可惜在我看到他这本小册子之前,就成了一堆碎片。

关于他这本小册子的故事既简单又狗血。

老黄平时自习课的时候写写也就算了,上班主任的物理课的时候竟然也不收敛,一直埋头写写划划,班主任的眼神贼得很,一眼看到他。我戳了他好几下,示意他别这么放肆了,但他跟本就不搭理我——我想他是故意的,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班主任收了他的册子,看到上面一页页写的都是没规没矩的诗歌,一下子冒火了,说话毫不客气:黄国强,你要是这么有才华,你学文去啊,在理科班浪费什么时间。得,这节课就这样了,也别上了,你不是喜欢写诗么,那没个听众也不行啊,我给大家念念啊。

班主任念的第一篇,就是老黄写给“马尾辫”的纸条上的内容。班主任肯定不知道这俩人还有这么一剂往事,完全把那些文字当做狗屎去调侃。我下意识望向“马尾辫”,当她听到这几行文字的时候,脖子开始变得僵硬,我看到她微微侧了侧头,但最终还是没有扭过来,没有再看老黄一眼。

大概是我出了幻觉,我似乎看到老黄在全班的哄笑声里,咧嘴笑了。

只可惜册子上的诗歌还没有念完,班主任就已经不耐烦了,将那本不太厚的小册子撕的彻底,就扔在倒计时下面的垃圾筐里。而我,再也不会知道上面的内容。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老黄。后来我养成了读诗的习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能欣赏得来那些文字, 又或者我只是想关注着和诗歌有关的一切东西,抱着一点希望,希望在某篇我看不懂的文字之上,能出现老黄的名字;希望他把那首《1973》重新修改润色之后,送给会欣赏它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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