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公司,天比料想的要亮一些。
托工业革命的福,我们被从纸灯笼摇曳的灯火里解放出来。秉烛夜游不再具有对抗黑夜的浪漫意义。起止作息以钟表的嘀嗒为标准,日月的权威极度削减。
人们为伟大的时代欢呼,将“解放”的讯息奔走相告。这其中有苦于劳役的壮丁,有意识到被长久压迫的妇女,有失意落魄的读书人,有神的子民,也有撒旦的儿孙。人们欢呼,雀跃,庆祝这个美好的时刻。
后来,有人发现不对劲。为什么“进步”让我们更劳累呢?为什么仅仅获取空气、水、食物,就耗光了我们全部的生命?率先觉醒的人走在路上,大声呼号,吼叫,沉吟,嘟囔,谩骂,沉默,失声痛哭,人们一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不合时宜的人,一边文雅地掩齿偷笑,无动于衷。后来,大家终于发现,电流和发光二极管更像挥舞着皮鞭的监工的眼睛。“上帝”真的死了。魔鬼的溺液汩汩流淌,所到之处,灯火通明。
可惜已经晚了。所有词语都被解构并重新定义。七十亿人,泥沙一样,统统在魔鬼的尿液里游荡。多自由啊!“自由”是广告商告诉我们的。商人说“自由自在”,得自由即得自在。如何获取自由呢?要学习,要赚钱,要训练情商,提高智商。“自由”的标准是什么呢?开某种车去想去的地方,住某种房子踏实地睡觉,找某种女人开心地生活。“开心”也是有分别的。读书获得的开心和磕药获得的开心、健康人的开心和残疾人的开心、无业游民的开心和文体明星的开心、卓越政客的开心和地痞无赖的开心……怎能同日而语呢?
都有高低之分。要想体验更高端的自由、获取更高端的开心,当然就得开更高端的车,住更高端的房子,睡更高端的女人。这是这个时代不言而喻、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们明目张胆地谈论欲望、快感、迷茫和虚无,说出口时变成了梦想、幸福、生命的意义,以及价值。
在无色无味没有礁石的尿河里,七十亿粒泥沙,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铺天盖地的广告用信息轰炸的方式毁灭了所有能让我们找到自己的路。那些能表现微妙情绪的词语,那些直指人心的词语,或被隔离,或被投毒,或被一只黑狗追着,摩登地抑郁死去。
我们却无间断地说服自己,你生活在最美好的时代。没有大战争,没有人相食,能开着空调吃瓜,也能连上网络吃鸡。多美啊,这是圣人君子们不曾体验过的。我们有他们想不到的快乐。是的,我们的快乐就是比他们多!就是比他们多!哼哼~
出了地铁,依然没有月亮,一颗星孤零零的悬在夜空,正与全世界的灯光作战。
5月16日 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