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岳父再次住院，一回想，一年的时间内，已经是第五次住院了。即使在家，也没有间断治疗，不是吃药，就是输液。身体稍有好转，在家坐不住，骑上电三轮，大街上游走一遭。年底了，本想好好过个年，可是病情加剧。那天商量着去住院的时候，他立马来了精神，从床上骨碌起来，说，马上就去吧！他仍充满了活下来的信心。
说来，八十四岁的高龄了，没毛病的人少。岳父患的不是急性病，也不是不治之症，是心衰。心脏功能不好了，又影响到肺。这次还发现肾衰竭。年纪大了，所有脏器都老化了。
其实，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岳父就把后事交待了。但在他心里，不认为就会死。交待后事只是怕万一有不测。
我记得，从七十多岁开始，岳父每年过生日时，都要向前来祝寿的人开一句玩笑，说你们今年来了，明年不一定能来。别人问为什么，他就说，哪能一直活着呢？
去年正月二十八，岳父生日的时候，以为他还要说这句话呢，结果，岳父没说，表情还挺凝重。是啊，人没病的时候，不太老的时候，对于死显得很豁达，没有一丝畏惧；真正处于死的边缘了，就十分的，或者说万分的恐惧了。
那天，岳父望着满屋子的人，倒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以为这个生日过不成了呢。我们说没事的，活到九十没问题。他说，如果真能活到九十，咱就唱大戏啊！我说，舍不得离开我们吧！他点头说，是，是。
这次住院后，医生告知病情有发展，情况不妙。
治疗的头几天，岳父不能吃，不能喝，整天迷迷糊糊的。过了几天，能进一点点饭食。又过了几天，一点不能吃了。医生就给输蛋白，补充一点营养。
岳父的头脑始终清醒，且眼不花，耳不聋。家人说什么话，都能听清楚。家人避开他去商量一些事的时候，他知道危险了。他显得很痛苦，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到了春节，病情仍不见轻，让老爷子回家呢，还是在医院过年？医生说，看他什么想法吧，反正就是这样了，不会好转了。
普通人的观点是，人死的时候，还是在家里好。
就征求岳父意见。他先是犹豫不决，后来说就在医院吧。他在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到了正月十一，岳父突然说想回家了。大家遵从他的意见，拿了要吃的药，和输液的方子，回家了。
到了家里，仍是不吃不喝，有时候喝口水也吐。岳父不是不想吃，是不能吃。有一天，他说，包点饺子吧！还吩咐要韭菜馅的，要把肉切成丁。儿女们就忙着剁菜，和面。待煮好了，热气腾腾端到他面前时，他一口没吃，只是闻了闻，说味道不错。
过了两天，岳父想吃猪蹄。就忙去买，买回来后，又说不想吃了。
后来岳父又说想吃杏罐头。家里人就再去买。买回来后，只是喝了里边的一口水。
有过几次后，儿女们心里就有了点烦，说老人是在故意折磨人。后来才想明白，他是想把过去最喜爱吃的东西都再看看、闻闻，最好能吃上一口。他留恋世上所有的美好。
他对儿子说，就这样等死吗（终于说出了这个字）？是不是再去市医院看看呢？儿子说，咱们去过市医院，治疗的方法是一样的。岳父不吭声，然后说，这次找个年轻的医生给看看。儿子嘴上答应，但没有行动，他们很清楚，八十五岁的人了，就像快燃尽的灯盏，去哪里都不管用了。他们心里纳闷，怎么说要找个年轻医生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没吃没喝，只是输过几天液。我在心里说，人的生命说脆弱很脆弱，说坚强真是坚强啊！他生日那天，我还开玩笑说，过了八十四岁这个坎，你的病就要好了，再活几年、十几年都没问题。他点点头，相信了似的。
春节过了，元宵节过了，生日也过了，就连二月二也过了。院子里那棵玉兰树开花了。
就在春意渐浓的时节，他感知到要走了，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的亲人了。他鼓足勇气，开始直面死亡。他唤老伴到床边，她以为要交待什么，可是，他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后来，两滴泪顺着眼角流出来。他在与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伴做最后的告别。不，是永别。
我就想，人要死去的时候，如果大脑混沌，什么痛苦都没有，该有多好啊！可是，直到死前几分钟，岳父头脑依然十分清醒，这应该是最痛苦的时刻吧！
岳父就像一盏灯，在耗尽生命最后一滴油后，忽地一下，不见了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