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入的师门,已经四年了,现在仍在为老师的草图描边和上色,还没有过自己的一幅唐卡。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唐卡,我爸妈就送我来了。”
当少年说到“喜欢”二字时,我分明看到他微低下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红。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喜,属于他自己隐秘的陶醉。
冈仁波齐转山
03 隐秘而伟大
我全无想到,会与路边的一扇门结缘。
门上的红漆,丝毫不隐藏风雨来过的痕迹,坦诚得泛白。花印黑色描金,含蓄着宗教的庄重,使人升起一丝警觉。
它就这样半掩,引你窥到那一角绿。
门推得轻,步放得极缓,我生怕惊扰了空气。清凉的庭院很空,但心里却感觉什么都有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方一净土,我也默默期待,于此能一笑一尘缘。
“你是谁?这里平时没有外人来!”
从藏式门帘的吉祥结里,走出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年,叫停了我的徘徊。他的汉语还算流利。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个无礼的外人。但看着少年黝黑的脸、质朴的眼,不知为什么,我却敢提出更无礼的请求。
“我是来西藏旅行的,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门帘后有我想要的惊奇。
他竟然答应了!表情不恼也不喜。
据少年说,这里是教授藏传唐卡艺术的画室,画室的主人是唐卡一级画师赤增绕旦,而他自己是其座下的一名弟子。
至于唐卡,是藏地文化里别树一格的宗教卷轴画,彩锻装裱后常被悬挂供奉。画的多是佛的大千世界,用的颜料一般都是金、银、玛瑙等矿物宝石,以及藏红花等名贵植物。所以是非常神圣的。
“楼上是老师的画室,你只能在一楼。”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少年和我都被门里涌来的黑暗旋即包围。而就在我的眼刚刚适应,可以勉强分辨房间的轮廓之时。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如同醍醐灌顶般,头上投下了佛光四束,耀眼得令我不得不提手遮面。
墙上满是唐卡,我被环在其中,叹为观止!
我此时不知道如何向少年来表达我的赞美。不抱有笃厚信仰的人想是无力点破画中的济世之道。何况佛理中有“一说即错”的觉悟,我当即选择了不发扬,只看和问。
人们容易被光明吸引,但我或许擅长发现幽暗。唐卡里除了琳琅满目的佛,还有一位“魔”。他时而六臂齐舞,憨逗滑稽。时而三眼怒开,獠牙血腥。时而黑脸安详,心无旁骛。但不管怎样,他都很丑。
他是忿怒神。
传说他是大日如来降魔时呈现出的忿怒之相。之前以为的“魔”,竟是光明的护法神。
原来,佛也是表里不一,佛心也有阴阳之道。表面的光明,内心里有着幽暗的隐秘。这隐秘不是丑恶,而是一种藏,道义的藏。
佛显然是宽容的,允许人们将他的隐秘用忿怒神的相来发扬。但大象无形,最完满的隐秘应该还是只能一笑了之吧。否则迦叶尊者的拈花一笑,又如何能入佛祖的法眼。
道心惟微,隐秘而伟大。
“这是什么?”
我注意到了少年双手拳握的一卷书。他似乎天生不懂拒绝,将书展开与我看,说是学画的规矩,里面有唐卡的画法,和需要诵念的经文。
书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表情,藏文和线框图,我自然是一页也看不懂。少年很快看出了我的为难和好奇。
“这些图来自《造像量度如意宝》,唐卡里的佛像和法器遵循经典都有严格的尺寸,不可以肆意逾越。学的时候老师会让我们背诵佛经,有的画必须修行一段时间,被佛祖认可后才能动笔。因为完成一幅唐卡久的需要三四年,甚至十年,心要定才行。”
我想,佛的隐秘若要圆满领会,只能也只需一笑顿悟。但若要将这隐秘普渡众生,让所有人都感受着伟大,那么就要求传承者把隐秘具象化,通过庄严的形式传播开去。
所以有了佛经,有了仪式,有了坛城,有了唐卡。森严规整、细密层叠的规矩,是佛道隐秘的流露与徘徊。悟道者沉默爱笑,传道者专注仪典,信道者歌颂光明。或许就是对隐秘的理解存在境界之分。
“那你是几岁开始学画的?为什么学?”
我很喜欢问人做一件事的动机,因为可以判断对方能否坚守自己的道,和一个人的心性。
“我十一岁入的师门,已经四年了,现在仍在为老师的草图描边和上色,还没有过自己的一幅唐卡。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喜欢唐卡,我爸妈就送我来了。”
当少年说到“喜欢”二字时,我分明看到他微低下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红。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喜,属于他自己隐秘的陶醉。
这样的表情,我曾在大学教授我经学的邓老师脸上见到过。直到今日,当复旦历史系被权争搅得一团污水时,老师依然醉心学术和自持,出淤泥而不染。当然他的学术崛起也招来了不少嫉恨。
多么纯粹的热爱,我相信那隐秘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初心”。
它不就是仓央嘉措的《见与不见》吗?
你见,或不见我,我就在那里。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
不来也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你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初心,独自悲喜,平静坚守。如同爱情,遇见的钟情,世俗难争。离开的人儿,可做回忆。求不得的灵犀,依然值得期待。人生的故事,总是可以充满爱。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之后就自己走出画室,与这位藏族少年淡淡地道了别。彼此没有不舍,只是萍水一笑的相逢。
后来,我去了西藏博物馆。才知道唐卡除了赤增绕旦阐发的勉唐一派,还有青直画派、热贡画派、嘎玛嘎赤画派。甚至印度、尼泊尔都有各自的唐卡源流。
文化就是这样,令人自愿而倾心,将毕生的荣辱都奉献。这应该就是佛讲的牺牲,是人类对自己命脉传承的大慈悲。
回客栈时,我又路过了布达拉宫。我突然能够看懂圣宫的伟大了,因为明白了它背后汇聚的隐秘,那是千百年人心对美善的坚守和对丑恶的忿怒。
身边,有一位阿嬷,正在朝拜。
我决定给她拍张照,但只拍背影。因为我想把她的隐秘留下,只带走这光明与伟大。
此时抬头,这片天,竟是初心的模样!
互动问题,欢迎评论留言:
你有坚持十年以上的兴趣爱好吗?它对你的人生产生过什么影响?
专栏连载中!关注我,抢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