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

黄少天在树底下站着,手上还拿着一堆问卷。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原来人来人往的校园小道居然过了二十分钟还没出现一个人。

可能是天太热吧,在树荫之下感觉还有点风,但站在光里就跟直接要化了一样,黄少天的鬓角长了没去修,被汗浸湿,黏在耳边。

“黄少,别看了,大家都躲屋里吃冰呢,谁像你人这么好,还出来替人受罪。”有同学冲他招手。

“要不是郑轩那小子说了请我一周宵夜,我才不来干活呢。”黄少天不想去坐,他觉得一坐好像永远就等不来人了。

“他那是看你长得好。”

这话倒是没错,黄少天听得高兴,冲他笑了笑。

可惜啊,这么大的帅哥站在这儿等,上天却不肯送几个路人让他发挥下优势。

正想着,从拐角里冒出一个人影来。

黄少天想,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就算不识字,都不能放过他。

那人走路速度有点慢,黄少天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过来,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直接抓过来填表了,随即又觉得这样太冒进可能会吓到人。

等终于走进了,黄少天看清了,是个男的,白T白球鞋配牛仔裤,背个书包,看起来挺乖的学生仔。还好不是不识字,这么想着黄少天带着笑迎了上去。

“同学你好,帮忙做个调查吧。”黄少天很真诚,这人看起来也挺好说话的。

但没想到那人开口就是,“不好意思,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黄少天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一步上去抓着他的肩,道:“也不用一定是应届大学生啦,反正你肯定读过大学,学长行行好啦,顺手解救学弟堪比关爱失足少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填完我就收工了。你看你长得这么心地善良,一看就是我的活菩萨。”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最后还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喻文州看得绷不住笑,点了点头,同意了,心想,这小孩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黄少天自然是心情大好,刚刚扮可怜的脸上瞬间云销雨霁,绽开了一个笑,他退了一步,站到了喻文州身边,一齐朝近处几个书桌拼成的长条走过去,转过头的瞬间,以他的身高恰巧看见了喻文州侧颈上的一颗痣,刚好笼在下巴的阴影里,不注意还真看不见。

黄少天没发现自己突然对一个陌生人的身体起了观察欲,他先走进了自己的位置,给喻文州找了一支笔,递过去,想叫喻文州去坐着填表,却发现周围的座位上不知何时都坐着人。

哼,都爱偷懒,黄少天微微不快地拧起了眉,喻文州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轻声说,没事。

他很自然地俯下身来,问卷是很平常,前面几栏就是姓名住址电话什么的,一般人为了隐私都不填,就写个姓名,或者故意给个错误的信息。

黄少天看他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喻文州。

天热,喻文州的喉结动了动,黄少天又记起来刚刚那颗痣,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喻文州垂在眼前的刘海,眼睛,鼻子,有点干的嘴唇,喻文州的下巴又将痣挡上了,黄少天不甘心,瞪着脖颈之间一小块皮肤发呆。

喻文州一路填的都很顺,填到联系方式时,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一抬头发现黄少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领口处,他一怔,看黄少天被抓包时又惊又慌的表情很是宽容地笑了笑。

黄少天急忙解释说:不是,你别笑。我不是色狼,你领口上有个污渍,哎你刚刚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蹭上去了?

喻文州低头想看个究竟,没看到,只能拉了一下自己领子,这下黄少天可什么都看到了,心里骂着,操,这人怎么这么没戒心的。

喻文州说,“可能是炒菜的时候油溅上去了。”,说完又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我都把你看光了,黄少天诽腹着,但脸上没表情,转过头去找别人聊事情。

调查问卷都做的很快,就几个选择题,只有最后一题是个简答题,有什么修改意见之类的。一般人也都草草写个无。

喻文州把调查问卷塞给黄少天就走了,也不知道黄少天是不是因为刚刚那个事有点尴尬,一直在和别人说话,走的时候连再见都没说。

小鬼哦,刚刚还叫学长呢。

其实黄少天自己知道,他脑海里一直惦记着刚刚一闪而过的画面,想忘都忘不了,这种感觉挺不妙的,好像心也跟着控制不住地加速了起来,从那颗痣开始,喻文州的身体就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有点烦躁地抓了一下自己头发,咬了下唇,最后也没把那张调查问卷交上去。

一看喻文州最后一栏,写的是:工作人员不能太帅,会影响调查结果。

黄少天笑出了声,明明是喻文州自己影响了他的调查结果。再看看联系方式,不知道真的假的,起码号码是13位的,先保存了再说,备注写喻文州,又删掉,只写了喻。

黄少天在这种事上预感都很准,他觉得他和喻文州肯定还会再见面。

说了不是大学生,又在学校里,难道是个老师么?

黄少天也算是校园之星了,和老师关系也不错。虽然不能说知道所有老师,他们院的也是眼熟的,再说喻文州这种级别的帅哥,如果真的教书,黄少天觉得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研究生宿舍应该不让炒菜吧,难道真的是抓了一个路人?

黄少天觉得自己不应该多想的,但是那天晚上还是翻了好几个身才睡着。

实际上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黄少天那天翻手机通讯录,翻到Y时,恍惚了一下喻这个人到底是谁,好像想起来一点点,都是很模糊不定的印象。

也是那天去图书馆就遇到了,喻文州站在前面,只看个背影黄少天都能记起来当时那种失控的感觉,他抱着一堆书来还,一边还和人说:“不好意思”。

啧,这人怎么总是在道歉,黄少天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喻文州的肩。

喻文州一转头,已经想不起来他了,他有点疑惑地问:“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认……”

“别说不好意思了,”黄少天打断他,“你是不好意思先生么?我是黄少天。”手上刚好有份刚打印的商英练习,把那份练习递过去,换上熟悉的笑容说:“善心学长解救一下学弟吧,学弟一定天天好吃好喝供着你,沐浴更衣,潜心礼佛。”

喻文州想起来了,弯起眉笑了,“你又把我当菩萨了?”他拿过来一看,自己还真的学过一点,虽然和他应该不是一个专业的。

他坐在黄少天对面替他圈了几个重点词汇,边圈边说:“我要金身的啊。”

“啊?”黄少天反应了一会儿,连声答应:“成啊,不就是金身么?我就是九天揽月五洋捉鳖”故意顿了一下看着喻文州,喻文州拿笔在一处划了一个红圈,轻轻地牵出一条细线来写备注,嗯?

黄少天感觉那水笔就在自己心上轻轻地划了一道口子,瞬间血珠渗出来,却让人觉得还不够啊,他继续侃道:“那是肯定做不到嘛,那我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踩北头幼儿园。”喻文州听得眯起了眼睛,笑意盈得满满当当,眼看着就要笑出声了,正色说:“你别打架斗殴啊,我可不给你送牢饭。”

“我就知道师兄疼我。”黄少天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看着喻文州的目光闪烁不明,暧昧的气氛紧跟着升上来。

喻文州不笑了,挑了一眼看他。

“哎,说真的,你一会儿卡借我,成吗?”

“你的卡呢?”

“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之前也是借别人的。”

“成啊,那以后你都用不着借别人了,本大爷养你。”黄少天坐在他对面敞开怀抱,喻文州很想把书丢过去,最后只是笑了笑,骂了句“痴线”。

黄少天被骂了一句,听得骨头都酥了,在外面上学耳朵里灌得都是北方话,粗砺爽快,偶尔听到这句家乡话,简直是一口糖化到了耳朵里。“你话我痴,我痴咗你一个啊。”

喻文州没回他,把练习的重点划完了还给他。自己又开始看起书来。

黄少天心上划出的口子被他放之任之,此刻血已经止不住了,他看了好一会儿喻文州安静的侧面,觉得是他在故意纵容他走向无可挽回的那条路。

等两个人走出来的时候夜风挺冷,两个人都穿的少,眼瞅着对方打哆嗦。

黄少天拉着喻文州说,走,吃夜宵去。

喻文州摇摇头,有事。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话在嘴边了但黄少天没问出口,他看了看喻文州,说,那行,改天。这一片我都熟,想吃好吃的尽管找我。

喻文州说,怎么找你?

当然是找棵树,左三圈,右三圈,朝天大喊一句黄少天,我就来了。黄少天掏出手机示意他。

厉害,你还有七彩祥云么?我今天没带手机。喻文州很抱歉。

世界上还有人出门不带手机?你真的不是穿越过来的!算了算了,你把号码给我,我来找你。

喻文州一边报数字,黄少天假模假样的装着在存,实际上给他发了条短信。

好了,回去等我骚扰你吧。黄少天一脸得逞的表情,不许不回我啊。

好。

这个学校依山而建,图书馆到教职工宿舍的路不算短,中间有一道长坡,路灯年老失修,时明时灭,其实还有一条更宽敞明亮的大道,只是稍远了一些,喻文州总是偏爱这条静谧得有些阴森的道路,他知道,不止是因为路更近些,他只是偏爱走在此处时寒风惊夜月让人微微觳觫的氛围,好像随时有不可知的危险。

刚刚看书的时候没注意,此刻他觉得右手有点疼,他举起手来看了看,路灯昏暗,只看见手上覆着一层黄光,猛然想起来中午给叶修做饭时,高热的油星不小心溅在了手背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连伤口都看不出来。

有一颗水珠落在了手上,是要下雨了么?喻文州想着,加快了脚步。

等喻文州回到了教职工宿舍,打开门,客厅是黑的。屋里一片狼藉,泡面味儿滞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他皱了皱眉,快走几步,打开阳台的门,新鲜空气涌入才算解救了他。

这个城市没有星星。

里屋的灯亮着,他知道屋里有人,却不知道那人有没有等他。

他喊了一句:“叶修。”

埋头于浩如烟海的书籍资料的叶教授,都没工夫抬头看他,“你回来啦。”

“嗯,看书看太久了,忘了时间,没来得及给你做晚饭。”

“没事,我吃泡面挺习惯的。”

喻文州不再说话了,自己走到厨房下了一碗面,他想,其实不应该对黄少天撒谎,自己能有什么事呢?还不如跟他去吃一顿夜宵,这面清汤寡水,真难吃。

叶修大概是忙完了,起身来客厅喝水,看见茶几上的几本书,问道:“你没拿我的卡怎么借书的?”

“临时遇到一个人,拿他的卡借的。”

“又是哪个天使姐姐顺手解救你啊?喻文州,你路人缘也太好了吧。上高中时,食堂大妈给你打菜的时候就比别人多。”叶修看见喻文州手机也在茶几上,黑莹莹的屏幕,像一面封存着秘密的镜子。

“不是天使姐姐。”喻文州吃了几口面就不想再吃了,走过来拿起自己的手机,亮起屏幕,看见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想看七彩祥云么?】

如果文字有色彩的话,这条短信一定是七彩的,他笑了一下,回答道:“是个傻猴吧。”

“啊?”叶修没看懂他的笑。

喻文州斜眼看了看叶修,抽了一张纸巾扔给他,说:“泡面吃完都不擦一下。”

然后低着头回复:【怎么看?】

黄少天短信回的很快,【看七彩祥云得会抓时机。普通时候呢,比方说你现在想看,只能站在阳台上,朝西边看,保证能看到。还有一个特殊时候,以后我再告诉你。】

喻文州没有去阳台,刚才站在阳台的时候他就远跳过。东边是居民楼和各种堆挤在一起的矮房,黑漆漆一片,隔着一条河流的西边是繁茂的商业区,夜里有不灭的绚丽灯光,五光十色,星星点点,流淌成一片多姿的银河,连夜空都被映照着不再漆黑。

这个城市没有星星,但霓虹一样美丽。

雨在后半夜才落了下来。

叶老师床太小,喻文州记得他和叶修第一次搞上就在那张床上,摇摇晃晃,吱呀乱叫,喻文州感觉自己在甲板上做爱,记起高中时读过诗的意象——甲板上的船长。第一次很疼,泪水成了两条闪光的细流,被叶修捂着嘴不让出声,他抬头看天花板被灭顶的高潮吞没,居然还不忘担心这破床会不会塌掉。

他趁着叶修睡着的功夫在网上搜寻那首诗,是惠特曼的。

鲜红的血液在流淌,

就在这甲板上,躺着我的船长,

你的头颅枕着我的臂膀!

就在这甲板上,如同梦一场,

你倒下了,身体冰凉。

此后他拒绝和叶修在这床上做爱,他说,在厕所都比这床上好,又小又吵,让人丧失欲望。他甚至都不睡在这床上,自己拿了垫子毯子铺在地上,叶修不知道他对这床的敌意来自哪里,只能猜测或许第一次没经验让他不开心。

他不是没劝过他回家睡,甚至说了要买个新床,但喻文州说他其实很喜欢打地铺睡觉,小的时候过年家里有客人来,家里床不够,他睡在地上时,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夜聊声,打牌声,门底下露出一道缝,有光漏进来,感同身受地觉得热闹满足。

叶修也只能想着,那就随他去吧。

两个人住在一起,却分开睡觉。

喻文州喜欢和叶修挤在这陋室里,不肯回家去,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睡眠质量很差,但在听着身边有个人在呼吸,好像就能稍微安定一点。

但是他今天没怎么睡好,他翻了个身,想起来今天中午叶修从番茄牛腩煲里夹起一筷晶莹的粉丝,说,你准备考研还是回家好,粉丝滑的很,叶修又没夹住。

叶修真是没用,他的用心就像粉丝一样不能更透明了,他居然还把握不住,打发他回家,他当然知道回家住的更痛快,可是他就愿意和叶修一起住着这转身都麻烦的教师公寓,不就是因为想和他在一起么,他倒觉得是他自找不痛快了。

白天的喻文州脾气很好地给叶修找了个勺子,方便他盛粉丝,说着,再说吧,住两天也事,还可以借点复习资料。

夜里的喻文州睡不着,就在心里面骂叶修这个混蛋,活该天天吃泡面。

想起复习资料,不免又想起来图书馆那段偶遇。黄少天看起来活泼开朗,年轻人精力十足,半夜两点还发短信问他睡了没,喻文州没有回他,其实在这个学校里多交个朋友也不错,不然自己世界里天天就剩下备考和叶修,想想也挺无聊的。

雨势越来越大,像密集的鼓声,叶修睡得相当沉稳,一点也没醒。

喻文州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了,不知道自己刚刚有没有把阳台的门关好。

终于进入了一段睡梦里,听见有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他迷迷糊糊的想,周四,叶修八点有早课。

果然,叶修叼着一块面包,过来看他睡得怎么样,说了一声“我走了”,一个吻落下来,喻文州被胡茬扎得有点疼,叶修又懒得刮胡子了,他紧了紧眼皮,决定午饭去外边吃。

去外边吃当然是要找黄少天了。

他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等黄少天放学,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赶着去吃饭,说说笑笑的,喻文州觉得自己真喜欢校园,这里的时光跟镀着一层亮闪闪的日光似的,不是金子却比金子宝贵,还可以大把大把来挥霍。当初知道叶修要留校做教师,他心里面比他还激动,叶修笑说他校园情节严重,他说,是啊,灵魂一半的根儿在这呢,另一半在你身上。

黄少天这时在几十米之外的广场台阶上和他用力的挥手,喻文州也朝他挥挥手。

黄少天急匆匆地和身边同学打了个招呼,就朝他跑过来,明明只有几十米,都不知道他在急什么。喻文州又弯起眼笑了,不过他跑起来又轻又快,t恤鼓起来像一面帆,喻文州不禁想感叹年轻真是漂亮,明明他也大不了多少,只是恋爱谈的久了点。

等黄少天气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居然连招呼也打不了了,喻文州一边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一边说:“急什么啊,我又不会跑了。”

黄少天喘了一会儿,有力气了,立刻反驳说:“你跑了我也能追回来,你肯定没我快。”

喻文州不再接话,他还是很想再感叹一下年轻真是漂亮,连这种直白的自信都漂亮。喻文州想,黄少天在他面前每次话都说得太漂亮了,平常一定没少用甜言蜜语祸害人。

“我们去哪儿啊?”

“好地方。”黄少天拽着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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