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概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崩坏的。
那应该是念初二的时候,初二我学会了抄作业,不瞒你们说,初二之前我从来没有抄过作业,作业本上的每个字都是自己想出来写上去的,想不出来的地方就空着或者乱写。
那天早晨我应该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有可能是前一天体育课在教室里用同学的MP4看恐怖片留下的后遗症,现在应该没有MP4这种东西了吧,那个时候能拥有一个可以储存并播放视频的长方形小盒子,需要一个学期的努力,并且在期末考试取得一个让父母能够在别人面前炫耀的成绩。
我可能比平时早了接近一个小时起床,慢腾腾的吃完早餐,再慢悠悠的走到学校,班长还没到,教室门锁着。我在校园里乱转,每个学校应该都有一个幽静的小树林,林间或许有几张废弃不用的课桌。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喘气。一阵骚乱之后,一个小个子男生开口了,他是我们班的政治课代表,性格古灵精怪,政治老师特别喜欢他。
他问我:“你数学作业做完了吗?”
前一天放学布置的数学作业很多,一个晚上需要写完一整张试卷,好在试题不算难,没到一个小时我就写完了。
我点了点头。
小个子男生摊开双手,笑着说:“借我用用。”
可能是出于贸然侵入他们领地的愧疚感,我爽快的掏出了数学试卷递给他。然后他开始复制我的答案。
就是那一天,初夏,一个空气中带着草木香味的清晨,我踏碎香樟落叶上的水珠,开启了一道方便快捷的门。
抄作业让我从繁重的课业中解脱出来,有时间可以看各种课外书,可以答应同学放学后一起去吃路边小吃的邀约。当然这世上的事总是守恒的,获得好处总会有付出。我的成绩开始下降,刚开始并不明显,月考以及期中考试虽然下滑了,但还在父母的接受范围之类,所以日子并没有变得难过。
真正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成绩已经大不如前的是在期末前一个月的一次模拟考试。理综试卷上的化学非选择题,我几乎没写。
老师和父母都认为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小地震,导致考试提前三十分钟结束的原因,但是我自己知道,考试结束前三十分钟我就应该写完理综试卷的。剩下半个小时,十五分钟用来检查,十五分钟用来发呆。
那是我第一次产生焦虑的情绪。开始害怕,害怕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我开始想方设法的补救。开始拼命的练题,拼命的背书。
每张文科试卷都反复的背诵,直到纸张变得绵软,折痕变成撕裂的口子,我也没办法让自己不焦虑。
考试前一个星期我就无法入睡了,整夜整夜的做习题,背课文。结果那一次期末考试我考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进入了年级前十。我拥有了自己的MP4。
只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在那之后,几乎每一场考试我都没办法入睡,我应该是在初三上期,一次物理小测验的时候晕倒的。
那个时候他们称这为考前焦虑症。
回顾自己25年的岁月,我可以准确的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变得糟糕的,从那个小个子男生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在我面前摊开双手的时候,有一颗齿轮开始朝着一个我无法掌控的方向运转。
2
我依旧喜欢清晨,总觉得这是一天中最干净的时刻,如果又恰巧是初夏,简直可以称得上完美了。
央山公园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大概三年前政府将它重新修葺了一番,拆除了原来的游乐设施,种了更多的树。
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游乐设施,在未拆除之前,走到那附近总会闻到一股呕吐的味道。伴随着年轻女孩儿在海盗船上的尖叫。
年轻永远是美好的字眼,是玉兰花在蓝色的空气里散发的清香,是观赏鱼橘红色的尾巴。是我一直羡慕的。
从年龄上来说,我还年轻着,不过当我吞下第一片氟伏沙明的时候,年轻就像是一个开关坏掉的水龙头,水无法停息的流失。
山顶上有一个小亭子,坐在亭子里可以看到公园的全貌。这个城市最多的就是香樟树,公园里也不例外。我每天花半个小时爬上去,然后在上面坐两个小时,因为出门很早,两个小时之后还没到十点,早高峰刚刚过去,公交车空了下来,不用争夺也有足够的座位。
坐车到家四十五分钟。到家之后在沙发上坐一坐就可以吃午饭了。我妈会做的菜有限,土豆烧排骨、凉拌鲫鱼、水煮牛肉、回锅肉,四个菜轮流做。最近她好像在学习做啤酒鸭,但是等她学会,可能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午饭一般只有我和她,她总想和我谈,吃饭的时候会找各种话题,努力而认真。我也不是不想回应她,不过我总觉得累,所以很少应答。
她认为只要我开口谈了,病情就会好转,母亲总是容易想太多,也总是容易想的太简单。
我爸不太回家,总是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偶尔晚上回家吃饭,都是匆匆吃几口就进入书房继续工作,其实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五十岁了,还那么拼命。
吃完午饭,我会睡个午觉,当然是睡不着的,我的睡眠一向不太好,就算是晚上也不过勉强能睡着三四个小时,彻夜难眠的时候也是常常会有的。午觉不过是躺在床上而已,其实都一样,睡觉不过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而已,和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没什么不同。午觉的长短不一定,有时候会躺很久,如果躺的太久了,我妈就会过来,蹲在我耳边叫我起床,她说现在睡太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我们一家人都很善于自欺欺人。
我们都爱装作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是个正常的人,他们拥有一个正常的儿子。
这种假象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比如夏天来了,公园里开始变得闷热,即使清晨六点半出门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也会跟着天气变得躁动起来,药物的效果减弱,有时持续一周,有时持续两周,有时一个月都无法得到缓解,自然而然的就会产生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念头。
第一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一个夏天,气温飙升到接近四十度。我刚起床,离开开着空调的卧室,热气就像是一个杀人犯一样掐住我的喉咙。
我强撑着走到浴室,镜子里我胡子拉碴的,是时候剃个胡子了,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是电动剃须刀没电了,我在我爸的书房找到他用的刀片剃须刀。可能是因为很少用这种剃须刀的原因,笨手笨脚的刮破了下巴。
鲜血顺着喉结往下流,暗红色,我吞了吞口水,脑海中突然就闪现出那个念头。我抽出刀片,很用力的割破了手腕。
我妈推开浴室门的时候,我正坐在马桶上看着鲜血在手腕上流成一个环状,然后汇合在一起滴落到翠绿色的瓷砖上。
那是我第一次试图自杀,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我妈就辞了职,几乎可以说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3
我在央山公园交到了朋友,是个滑滑板的女孩儿。膝盖上贴了好几个创可贴。扎马尾穿超短裤,个子小小的,笑起来时候右边嘴角露出一颗虎牙,她在亭子外边的空地上练习滑板。
休息的时候坐在滑板上,拿棒球帽扇风。汗水顺着两颊流进脖子。
我望着香樟树叶走神的时候,她坐到我身边来。没有开口说话,目光毫不掩饰的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休息几分钟,她起身继续练习滑板。
我们开始交谈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她的第一句话,既不是自我介绍也不是询问我的姓名。
而是,我感觉你就是个行尸走肉。
直白而无礼。
我想这可能是现在年轻女孩儿彰显自己个性的说话方式,并没有放在心上。当然也没有回应她的话,我四处看了看,我妈养的金毛在台阶上拉了一泡屎,她正捏着鼻子用报纸小心翼翼的将狗屎捡起来。
女孩儿对于我的沉默好像也无所谓,耸了耸肩,跳上滑板。
大概十多分钟之后,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
她就又抱着滑板坐到我身边来。
“你是不是无业游民啊?”她侧过头看着我的脸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张了张嘴,喉咙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突然觉得沮丧,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的,站起身来想离开,并且想着,可能之后得换个地方坐了。
但是女孩儿没有给我离开的机会,她伸出手扯住我的衣服的下摆。
“我知道很唐突,但是我太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我看你好像天天来这儿,我们就暂时做做朋友吧。”
不仅唐突,还莫名其妙。
不过我还是坐了回去。
“其实我是逃课出来的,不过没关系,我现在高三了,是个艺体生。学校不怎么管我。”
“我就是那所高中的,高三17班,文科最后一个班。”她伸出手指指着公园外边的一所学校大门。
“我被他们孤立了,在教室里他们都不和我说话,我不敢告诉我父母。”
“其实我也不喜欢画画,没办法成绩太差了,只好转为艺体生,这么想想感觉挺对不起那些真心喜欢画画的人,好像把他们都变成了我这样不学无术的差等生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感觉前一天还能一起逛街吃饭,一觉醒来我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都不理我了。”
女孩儿就像是把我当做树洞一般,既不期待我的回应,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听她的烦恼。一直讲个不听。
“我怕我在学校再待下去会抑郁。”她说完,叹了口气,手肘撑着木檐身体往后靠着。
“昨天上晚自习,我还哭了,就是突然觉得很难过,也说不清怎么难过,又觉得委屈,就埋在课桌上哭了。流了好多眼泪,但是我没出声,要是他们发现我哭了,肯定会嘲笑我的。”
“你说,我会不会真的得抑郁症了?”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副我不回答她绝不将视线移开的架势。
“你……好着呢。”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好着呢?”
“因为我有抑郁症。”
那是我第一次对人说出我有抑郁症这几个字,就连父母我都没有讲过,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也秘而不宣。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小女生吐露自己的疾病,并且没有想象中的羞耻感。
说完之后,我缓缓吐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我觉得你没有得抑郁症。”
女孩儿愣了几秒之后开口。
“你这是久病成医啊。”
4
那可能是我吞下第一片氟伏沙明之后第一次真正的笑。
以至于一直在远处默默看着的母亲也牵着不听话的狗开始向我靠近,我知道她想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笑了,就像我也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笑了一样。
从那以后,女孩儿时不时的都会坐到我身边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倾述自己烦恼,关于学校,关于父母,关于老师,关于考试,关于未来。
她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
如果我状态好的时候,我会仔细听,偶尔也会给予回应,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望着某个地方走神。
无法集中精力是很早就已经出现了的症状。有时候我会看坐下树荫下下棋的老人们。我很羡慕他们,因为他们顺利的进入了老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身体衰老的那天。
不是没有想过克服病症,但是它实在是太强大,就是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也不是觉得人生艰难,只是觉得一切都很痛苦,呼吸、睡眠、进食、排泄,作为一个人所有的理所应当都变得痛苦。我却又不知道痛苦的来源。
医生对我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调节抑郁情绪的开关,人通过一定的作用力去控制它的开或关,以保证自己的精神不陷入长期的抑郁情绪中,而我的开关坏掉了,所以,我需要吃药,需要外界的帮助去控制这个开关,去让它能够正常运转。
但是我真的很累了。
暑假来临的时候,女孩儿会天天来公园,仍旧带着她那块滑板。滑板底部用涂改液写着她的名字:尚雨。
夏天是我妈神经最紧绷的季节,她害怕我向上次一样突然的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总是认为这是突然的,不愿意承认这是一直盘亘于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最近在看一个韩剧。”女孩儿的开场白总是毫无逻辑可言。
“其实情况和我们挺像的,讲的是一个女医生和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相爱的故事,虽然还没有播完,但是结局肯定是女医生的爱治愈了那个患者。”
“女医生就是男主角的女英雄啊。”
“我也做你的女英雄好不好?”
“这种韩剧还是不要看太多。”
“怎么了?这也不是不可能啊,说不定你恋爱了,就好了呢。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爱你的。”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我的抑郁症是从高中开始,大概初中的时候就有征兆了,高中的时候去精神科确诊的。”
“已经有十年了,有好转过,也有恶化过。我不够坚强,所以一直无法压制它。”
“曾经我有过一次自杀行为,但也就那一次。第二天,我妈买了一条金毛回来。”我向她指了指在树林里和我妈一起玩捡树枝游戏的金毛。
“那一次我在医院住了很久,倒不是因为伤口有多深。有一天晚上我的脑袋突然变得异常清醒,我妈坐在旁边削苹果吃。”
“我对她说,放弃我吧,我活得太累了。”
“她沉思了很久,吃完手里的苹果,又削了一个。”
“最后她说,不行。”
“我问她,不会对我很失望吗?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养育成人,最后我不过是废人一个。”
“她说特别失望,常常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遭到如此报应。但是,接受我离开这个世界还是接受我是个废人对她而言更容易。”
“她自私的爱着我,以她的意愿出发,防止我了结自己。”
“我就像她手里牵的那条金毛。你刚才的意思是想接过她手里的遛狗绳吗?”
“那你想继续活下去吗?”
“不知道,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不过我会努力活下去,这是我唯一能为我妈做的事情。”
女孩儿没有再问,我们并肩坐在凉亭里,等待着会不会有一阵风带走炎热。
不过,风没有等来,太阳依旧毒辣辣的穿透香樟树叶,晒着路面,天气的炎热就像我的病症一样无可救药。
我妈牵着金毛走进凉亭,坐在我对面。
“天气太热了,明天要早点遛完回去。”
金毛乖顺的趴在我妈脚边,伸出舌头,不停的哈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