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撕裂的声音很响。

不是那种清脆的纸张碎裂,更像是坚韧布料被生生扯开,带着一种沉闷、不甘心的滞涩感。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撞了一下,又弹回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低头,手里紧攥着照片的两半残骸。照片里,我和林薇,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在海边拍的。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海水在她身后碎成一片晃眼的亮银,我的手臂,那时还带着点傻气的、生怕她跑掉似的力道,紧紧箍在她肩上。阳光正好,镀在我们脸上,是那种俗气又真实的、能烫进人心里去的金色。指尖传来照片边缘锐利的触感,提醒我它的锋利。

现在,这张承载着滚烫阳光和笑声的纸片,被我亲手撕成了两半。那张曾经被阳光镀成金色的笑脸,如今在我手中分裂,变得陌生而刺目。

我像个不知疲倦的、被程序设定好的机器,动作僵硬而精准。茶几上堆满了小山般的杂物: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第一块手表,早已停了多年,蒙着灰;林薇怀孕时笨拙地织了一半、毛线针还插在上面的鹅黄色小毛衣;厚厚一叠各地旅游带回来的明信片,上面还残留着她随手写下的“这里风好大,想你”……这些碎片,曾经是构筑“李维”这个平凡男人生活的砖瓦。现在,它们只是碍眼的垃圾。

一件,又一件。我机械地抬起手臂,把那些凝聚着时光和体温的物件,抛物线般投入墙角的黑色大垃圾袋。袋子像一头不知餍足的怪兽,沉默地吞噬着。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被搅动起来的陈旧气息,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空洞。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刺破凝滞的空气,像一把冰锥扎进我的太阳穴。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手里攥着的照片残片胡乱塞进裤兜,布料摩擦着皮肤,微微发烫。几步冲到门后,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门把上停顿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光线涌进来,刺得我眯了下眼。楼上的邻居女孩,小雨,背着那个印着卡通考拉的书包,站在门口。她大概刚放学,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额前细软的刘海被汗水黏住几缕。她仰着头,清澈的大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属于孩子的直白好奇,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客厅那片狼藉的战场。

“李叔叔?”她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犹豫,“你…你在搬家吗?”

搬家?我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能安抚她的笑。肌肉僵硬得像冻僵的河面,那笑容最终只扭曲地停在脸上,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其中的冰冷和勉强。喉咙干涩得发紧,我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嗯…算是吧。处理点…旧东西。”

她的目光并没有被我这拙劣的谎言轻易骗开。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依旧执着地在我身后那片狼藉和我脸上徘徊,小小的眉头困惑地拧了起来,像在努力辨认一幅难以理解的涂鸦。那目光太干净,太直接,像冬日里穿透厚厚阴霾的一线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在我此刻布满裂痕的灵魂上,反而灼得我生疼。我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想挡住她探究的视线,徒劳地试图遮蔽那片正在自我毁灭的废墟。

“哦……”她拖长了调子,小小的脑袋似乎还在费力地转动着,“那…林阿姨也一起吗?”

林薇的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毫无防备地扎进我的神经末梢。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狠狠一绞,痛得我几乎喘不上气。裤兜里那半张照片残片的硬角,隔着薄薄的布料,狠狠地硌着我的大腿。那股熟悉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又一次涌上喉咙口。我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一点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站稳。

“她……”喉咙里堵得厉害,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她有事,晚点。”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我仅存的力气,吐出来,轻飘飘的,砸在楼道冰冷的空气里,瞬间就散了。

小雨歪着头,还想再问什么。但我已经无法承受更多了。那纯粹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目光,此刻对我而言是一种酷刑。我几乎是粗暴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声音干涩地催促:“快回家吧,小雨,天快黑了。” 没等她回应,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步,反手用力带上了门。

“砰!”

沉重的门板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那个小女孩困惑的目光。那一声闷响,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自己心上。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门板滑下去,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在洞穴深处发出的呜咽。

裤兜里那半张照片的硬角,依然顽固地硌着我,尖锐地提醒着我刚刚亲手撕裂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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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厨房方向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斜斜地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昏黄的亮带。林薇回来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接着是高跟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清脆节奏,由远及近,带着她下班后惯常的疲惫步调。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里,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怎么不开灯?”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疑惑,伸手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啪嗒。”

刺眼的白光瞬间倾泻而下,蛮横地撕开了客厅的黑暗。我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斑。林薇站在光晕里,穿着她常穿的那件米白色风衣,手里还拎着公文包。她的目光,带着下班后的松弛感,随意地在客厅里扫过。

然后,那目光骤然凝固了。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墙角——那个鼓胀得几乎要裂开的巨大黑色垃圾袋上,像一座突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坟冢。袋子口没有扎紧,里面被胡乱塞进去的东西不堪重负地溢了出来:一只孤零零的男式旧皮鞋,鞋带像死蛇般垂落;半截扭曲的相框玻璃,在灯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还有林薇自己最喜欢的那只手工陶瓷马克杯,杯身上她亲手画的小太阳图案,此刻正从一堆杂物的缝隙里,绝望地朝上张望着。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公文包“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惊心。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我,那里面燃烧着惊愕、愤怒,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恐慌。

“李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像玻璃碎片刮过金属表面,“你疯了?!这…这都是什么?!”她几步冲到垃圾袋旁,难以置信地伸手,颤抖着从里面拽出那件鹅黄色的、织了一半的小毛衣。细软的毛线针还歪歪斜斜地插在上面,像一根讽刺的肋骨。

毛衣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死死盯着我,眼睛里是喷薄欲出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更受伤的东西:“解释!给我个解释!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发什么神经?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暗流又开始翻涌。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灼人的视线。脸上早已练习过无数遍的“平静”面具似乎还挂着,但我知道那一定僵硬得如同劣质的石膏。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空洞:“没什么……就是……看着心烦,旧东西,该扔了。”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可笑。

“心烦?”林薇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她往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像敲打在我紧绷的心鼓上,“看着心烦?李维,你看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这些是‘旧东西’?这是我们结婚时我亲手挑的杯子!这是……这是……”她举起那件小毛衣,声音哽咽了,“这是我们孩子……可能穿上的第一件衣服!你说扔就扔?!”

她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恐惧取代,那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她的瞳孔:“李维,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从你上次体检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魂不守舍,半夜惊醒,现在又……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

“身体”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竭力隐藏的溃烂核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冲撞,那股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去。不能让她知道!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神经。知道了我那该死的、被宣判的“癌变可能”,除了多一个人坠入这无边的绝望深渊,还能有什么?怜悯?哭泣?然后呢?然后看着她被拖垮,看着她……像扔掉这堆垃圾一样,最终扔掉我这个沉重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累赘?

“没有!”我猛地睁开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尖利和粗暴,像困兽绝望的嘶吼,“我说了没有!就是最近工作太累!压力大!你别整天疑神疑鬼行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愤怒的虚张声势掩盖那摇摇欲坠的恐惧堤坝。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和她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碰撞、纠缠。

林薇被我吼得愣住了。她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愤怒、恐惧、受伤……种种激烈的情绪像暴风雨般席卷而过,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她攥着小毛衣的手慢慢松开了,任由那团柔软的鹅黄色织物无声地滑落到冰冷的地板上。

她不再看我,目光空洞地掠过墙角那座巨大的垃圾坟冢,掠过客厅里一片狼藉的、被抛弃的过往。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公文包。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她拎着包,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卧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丧钟。

“砰!”

卧室门被关上了。不是摔,是关。用一种刻意压抑的、却又带着千钧重量的力道,死死地关上了。那一声闷响,像是给这晚的争吵画上了一个冰冷决绝的句号,又像是一个世界轰然倒塌的序幕。

我僵在原地,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客厅里刺眼的白光依旧无情地笼罩着一切,照着我,照着墙角那堆被宣判了死刑的旧物,也照着地板上那团小小的、鹅黄色的、无声无息的柔软织物。那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吗?或者,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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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城市零星的光点,像垂死者眼中最后挣扎的微芒。卧室门紧闭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裂缝,隔开了两个世界。死寂。连时钟秒针的走动声都消失了,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凝结成冰。

我像一具被遗弃在冰冷海岸上的朽木,一动不动地瘫在沙发里。四肢百骸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钝痛。视线是模糊的,焦点涣散,只能捕捉到墙角那座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在昏暗光线里投下的、膨胀扭曲的轮廓,如同蛰伏的怪兽。

身体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暗流,又开始汹涌地翻搅。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感,死死压住喉咙口翻涌的恶心。不能吐。不能在这里。不能让她……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卧室的门把手,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却如同惊雷。

门开了。林薇走了出来。

她没有开客厅的灯,只是借着卧室门缝里漏出的微弱光线,沉默地移动着。她换掉了上班的套装,穿着一身深色的、几乎融进阴影里的运动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紧绷的额头。她手里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滚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令人心悸的辘辘声。那声音碾过寂静,也碾过我的心。

她没有看我一眼。一次也没有。

她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机械感,仿佛在执行一项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程序。她径直走向衣柜,拉开,从里面取出几件当季的衣物,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然后是梳妆台,拿起常用的护肤品,几样简单的化妆品,塞进箱子。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只有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衣架碰撞的轻微脆响,瓶瓶罐罐被放入时沉闷的声响,构成这场无声告别的背景音。

最后,她停在床边。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张我们去年夏天在郊外露营时的合影。照片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脸上,笑容明亮得晃眼。她伸出手,指尖在那张照片光滑的表面停顿了半秒。那半秒钟,像被无限拉长。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某种荒谬的、可悲的期待像溺水者抓住稻草般微弱地升起。

然而,那指尖终究只是停顿了半秒。然后,她收回了手。没有拿起照片。没有再看一眼。

她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她拖着箱子,转身。轮子碾过地板,那辘辘声再次响起,朝着大门的方向,坚定地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就在她即将越过客厅,走向玄关的刹那,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又或者仅仅是我那垂死挣扎的卑微本能,我猛地抬起头,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林薇……”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的脚步,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处,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拒绝融化的雕塑。只有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那看似坚硬外壳下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客厅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她僵硬的背影上,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缓慢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我仅存的最后一点支撑:

“李维。”她叫我的名字,没有温度,“要死,就死远点。”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拉开了大门。

深秋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外面世界潮湿的尘埃气息,呼啸着灌了进来,瞬间扑打在我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拖着箱子,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身影迅速被门外的黑暗吞噬。

“砰!”

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那一声巨响,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关门声都要决绝,都要沉重。它像一柄无形的巨锤,裹挟着那句“要死,就死远点”的冰冷咒语,狠狠地、彻底地砸了下来。

我整个人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掼在沙发靠背上。世界瞬间失重、旋转、崩塌。眼前猛地一黑,胸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攫住,挤压!那股压抑了整晚的铁锈腥甜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溃堤的洪流,猛地冲破喉咙的封锁!

“哇——!”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胸腔,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晕开一片刺目、绝望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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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夜风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单薄的衬衫,狠狠地扎进皮肤,刺入骨髓。我蜷缩在街边长椅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在昏黄的路灯下迅速消散。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我。骨头缝里都透出那种被冻透的僵麻。

远处,城市中心区彻夜不息的霓虹灯,在沉沉的夜幕下晕染开一片模糊而虚幻的光晕,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海市蜃楼,与我此刻的冰冷绝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偶尔有车灯划过黑暗,短暂地照亮路边枯黄的草叶和蒙尘的垃圾桶,又迅速远去,引擎的轰鸣声很快被死寂吞没,只留下更深的空旷和寒意。

“要死,就死远点。”

林薇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毒针,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扎进我的脑海深处。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麻木。它没有激起愤怒,没有引发辩驳的冲动,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被流放到世界尽头的虚无感。她说得对。一个被“癌变可能”宣判了缓刑、连呼吸都带着死亡腥气的人,有什么资格赖在别人正常生活的轨道上?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绊脚石,一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难源头。

“远点……”

这个词像魔咒一样盘旋。对,要远。远到无人知晓,远到悄无声息,远到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惊起。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像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感。它指引着我,像一个无形的路标,指向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黑暗——南山公墓。

深夜的公交车像一个巨大的、移动的铁皮罐头,在空旷得可怕的街道上摇晃前行。引擎单调地轰鸣,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却隔绝不了车厢里弥漫的消毒水味和一种更深的、属于夜的沉寂。稀稀拉拉几个乘客,蜷缩在各自的座位上,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彼此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不清的黑暗。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发出多余的声响。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沉重,一下,又一下,仿佛永无止境。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玻璃上映出我自己的脸,模糊、扭曲,像一张被揉皱又丢弃的废纸,上面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窗外,城市的灯火越来越稀疏,最终被浓稠的、纯粹的黑暗彻底吞没。车子驶离了主干道,拐上通往郊区的盘山公路。路况变得颠簸起来,车身左右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又一次顽固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翻涌的恶心。

“终点站,南山公墓,到了。”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响起。

车门“嗤”地一声打开,一股远比市区凛冽的、混杂着泥土和枯叶腐败气息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浑身一激灵。

我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沉重的车门在身后关闭,公交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调转车头,昏黄的车尾灯很快消失在来时的盘山路上,留下我独自一人,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彻底包围。

眼前是南山公墓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数冰冷的石碑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如同沉默的森林。风穿过墓碑的缝隙,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寒意更重了,穿透单薄的衣物,直抵骨髓深处。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牙齿打颤得更厉害。双脚像灌了铅,沉重地抬不起来。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攥住了我。但那个念头却愈发清晰、固执——选个地方。一个足够“远点”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泥土腥气的空气,迈开僵硬的腿,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踏入了这片属于永恒沉寂的领地。

脚下是松软的、混杂着枯草和落叶的泥土,踩上去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四周是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墓碑,在浓重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个个沉默伫立的黑色剪影。风更大了,呜呜地在碑林间穿梭,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声地落下。

死寂。除了风声,只有我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破鼓,敲打着这无边的死寂。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冰冷的石碑。上面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直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绊倒我的是一截从泥土里探出来的、已经有些腐朽的树根。而就在这树根旁不远,在一片相对开阔、略显平坦的泥地上,竟然有一小堆刚刚被翻动过的、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泥土。那泥土很湿润,带着新鲜的土腥气,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清晰的、似乎是工具挖掘过的痕迹。

一个新鲜的坑?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新鲜的……意味着这里刚刚被挖开,也许……也许很快就要迎来它的新主人?一个和我一样,即将被这个世界“处理”掉的“旧东西”?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

就是这里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一种近乎宿命般的荒谬感和解脱感交织着攫住了我。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那堆潮湿的新鲜泥土旁边。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却远不及胸口那撕裂般的绝望。

泥土冰冷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枯草腐烂的味道,浓烈地钻进鼻腔。我佝偻着背,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那股压抑了太久、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绝望和恐惧。

“呃……呜……”

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闭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压抑的呜咽迅速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冰冷的脸颊,砸落在面前那堆带着死亡气息的泥土上。

我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在万籁俱寂的墓地里,在属于别人的、新挖的墓穴旁,哭得浑身抽搐,涕泪横流。哭声在空旷的碑林间回荡,又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迅速吞噬、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堆新鲜的泥土,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刻彻底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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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粗糙的沙砾感磨蹭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无法自控的抽噎,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钝痛。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沙砾。寒冷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物,刺入骨髓,让四肢百骸都麻木僵硬,仿佛这具躯壳已经不再属于我。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冰冷麻木即将把我彻底吞噬的时候,一个声音,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声音,极其突兀地插了进来。

“咳……咳咳……”

那咳嗽声很轻,带着一种压抑的、仿佛从肺部深处艰难挤出来的虚弱感,断断续续,在死寂的墓地里却清晰得像石子投入冰湖。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松软的泥土和枯叶,沙沙作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正朝着我这边靠近。

像受惊的动物,我猛地绷紧了身体,所有的感官瞬间被拉到极限。恐惧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压过了寒冷和麻木。是谁?!守墓人?巡逻的?还是……别的什么?深夜的墓地……一个跪在别人新坟边崩溃痛哭的男人……任何一个场景都足以让人报警。我甚至能想象到刺眼的警灯划破黑暗,冰冷的手铐,警察审视的目光,然后……然后林薇会知道……不!绝对不行!那比死在这里更可怕!

慌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和手臂因为寒冷和刚才的剧烈颤抖而酸软无力,一个趔趄,又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掌按在湿冷的泥土里,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

脚步声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一个身影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在我面前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我僵硬地抬起头,视线因为泪水的干涸和寒冷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佝偻着背的人形轮廓,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树。

“小伙子……咳咳……” 那声音再次响起,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痰音,气息明显不稳,却奇异地没有恶意,反而透着一股……温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像看穿了什么。

“大半夜的……跑这地方哭啥?”他顿了顿,又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冻坏了……可……咳咳……可没人管。”

我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逃跑的念头还在脑海里盘旋,但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动弹不得。只能保持着那个狼狈不堪、半跪半趴的姿势,惊恐又茫然地望着那个模糊的轮廓。喉咙里堵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身影似乎在我旁边蹲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吃力。距离拉近了些,借着远处城市边缘透过来的一点点微光,我终于能看清一些。

是个老人。很老。稀疏花白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张揉皱又被风干的树皮。他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肩膀处甚至露出了里面灰白的棉絮。但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地亮。不是锐利,也不是浑浊,而是一种……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深秋无风的湖面,映着微光,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别怕,”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声音依旧嘶哑,但那份温和更明显了,“老头子……咳咳……不是鬼。跟你一样……睡不着,来……转转。”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得像鹰爪,手背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血管。他用手指了指我身边那堆被翻动过的新鲜泥土,又指了指旁边不远处一块明显是新立不久、光洁得没有任何风雨侵蚀痕迹的墓碑,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这块……咳咳……是我给自己……预备的。刚……刚挖好坑……碑也……立上了。”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给自己……预备的?挖坑?立碑?他……他难道也……?

似乎看穿了我瞬间的惊骇和联想,他又费力地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轻松:“别瞎想……咳咳……不是要寻死。老头子我……是活到头了。”他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那吸气声带着明显的杂音,仿佛破败的风箱在艰难地鼓动,“肺癌……晚期。医生……咳咳……说也就……这俩月了。”

肺癌……晚期……

这两个词,像两块沉重的冰坨,狠狠地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浪花。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震惊,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不,甚至更糟。他宣判的是终局,而我……我那个“癌变可能”,此刻竟显得像个荒谬的、尚未盖章的缓刑通知。

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我此刻混乱的灵魂。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用他那枯瘦的手,在旁边干燥一点的泥地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他捡起了一截东西。

是一截枯树枝。大约一尺来长,指头粗细,一端已经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另一端还算结实。

他把那截枯树枝递到我面前。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拿着。”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截丑陋的枯枝,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身体僵硬,没有伸手去接。

他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收回手,把那截树枝的一端用力插进旁边松软的泥地里。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我,望向远处城市方向那片模糊而虚幻的光晕,又缓缓收回,落在我脸上,最后,定格在我身边那堆冰冷的、属于他的新鲜泥土上。

“小伙子……心里……堵得慌,是吧?”他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墓地的安宁,“像压了……咳咳……千斤重的石头?”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里依旧像堵着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腔里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确实像一块千斤巨石。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插在泥土里的那截枯枝,粗糙的树皮摩擦着他的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说教,只有一种近乎通透的了然。

“光哭……没用。”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气流的嘶鸣,“哭完了……石头还在那儿,压得你……喘不过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斟酌字句。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旧棉袄的肩头,又滑落下去。

“来,”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试试这个。”他微微侧身,用眼神示意我靠近他插在地上的那截枯枝。

“用这个……在泥地上……写。”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截枯枝,又指了指面前这片相对平整、没有墓碑的空地,“写……你心里……最想写的那个字。”

写?写字?在这种地方?在我刚刚崩溃、万念俱灰的时刻?写什么?写“死”?写“痛”?还是写那个冰冷的、如同诅咒般的“癌”字?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这算是什么?临终前的行为艺术?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荒诞的临终安慰?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错愕和抗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和期待。那目光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穿透了我混乱的思绪和冰冷的绝望,奇异地让我躁动恐惧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丝。

我依旧僵硬着,没有动。夜风吹过,带来更深的寒意,也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气息。

他等了几秒,见我没有反应,便不再催促。只是自己微微俯下身,用那只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却坚定地握住了那截插在地上的枯枝。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依旧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着枯枝,开始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地,艰难地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手臂微微颤抖,每划动一下都显得异常吃力。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犁开深色的沟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写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风依旧呜咽,远处城市的微光依旧模糊。我僵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那缓慢而艰难的动作吸引,落在他笔下逐渐成形的字迹上。

那是一个巨大的字,几乎占满了那片空地。横平竖直,带着一种笨拙却异常坚定的力道。

是一个“生”字。

最后一笔落下,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枯枝,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痛苦地起伏着。咳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平复,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抬起手,用旧棉袄的袖口胡乱抹了把脸,然后抬起头,望向依旧呆若木鸡的我。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灰败,嘴唇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微弱火苗。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异常真实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深刻。

“看见了吗?”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气流的摩擦声,却透着一股奇异的、磐石般的重量,“人呐……咳咳……心里越怕什么,就越得……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它就……咳咳……它就跑不掉了?不是。”他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那个巨大的、深深刻入泥土的“生”字。

“写出来,”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心上,“它就被你……攥在手心里了。像……咳咳……像攥着一根烧红的铁棍,烫手!疼!但……你攥着它,它就……烧不死你。”

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指着地上那个“生”字,指尖微微颤抖:“你写它……它就……活了。在你眼前……蹦跶。提醒你……咳咳……提醒你喘气儿,提醒你……心还在跳。这字……”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那口气能给他注入最后的力量,“这字……比止痛药……管用。信我。”

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咳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是病态的潮红,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白发。他看着我,眼神里那份固执的温和依旧没有褪去,反而多了一丝鼓励。

“试试?”他喘着气,把那截枯枝从泥土里拔出来,再一次,坚定地递向我。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迟疑。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我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截伸到我面前的枯枝上。它那么丑陋,布满虫蛀的坑洼,一端还沾着湿润的泥土。老赵的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青筋虬结,像老树的根须,却异常稳定地握着它。

“写……你心里……最想写的那个字。”

他嘶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带着破风箱般的喘息,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我混乱泥泞的心底。

最想写的字?

一个念头,带着滚烫的岩浆般的温度,猛地冲破所有混乱的思绪,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癌!

那个字像一个烙印,一个诅咒,一个悬在我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就是它!就是它撕碎了我的生活,逼走了林薇,把我变成这副在墓地里崩溃的鬼样子!恐惧、怨恨、绝望……所有冰冷黑暗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出口,凝聚成这个狰狞的字眼,在我脑海里咆哮。

“癌!”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控制的颤抖。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我,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夺过老赵递来的枯枝。那粗糙的木质触感刺着掌心,带着泥土的冰冷和腐朽的气息。

身体里像有一头被囚禁太久的野兽在疯狂冲撞。我几乎是扑到旁边一块稍微干燥些的空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攥住那截枯枝,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狠狠划去!

“嗤——!”

枯枝尖端摩擦着混杂着小石子的冻土,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阻力比想象中大得多,震得我虎口发麻。但我不管不顾,手臂的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像要把所有积压的恐惧、愤怒、不甘和绝望,都倾注在这一笔一划之中。我疯狂地划动,动作粗野而凌乱,枯枝在冻土上艰难地犁开一道又一道深沟。泥土飞溅起来,沾到我的裤腿上,脸上。

我写得很用力,很狰狞。那个巨大的“癌”字,在冰冷的泥地上扭曲着、挣扎着显现出来,笔画歪斜,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一个被我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挖出来、曝晒在月光下的毒瘤。每一笔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自己的皮肉,痛楚伴随着一种病态的宣泄感。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我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握着枯枝的手颓然松开,整个人脱力地往后一坐,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汗水浸透了后背,冰冷的夜风一吹,激得我浑身一颤。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巨大的、丑陋的“癌”字。它就在那里,被我亲手刻在了这片冰冷的土地上,如此清晰,如此刺目,像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写完了?”老赵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了然。

我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像是砂砾摩擦:“……嗯。”

他没有看我写的字,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又缓缓落回我身上。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拢在旧棉袄的袖子里,似乎想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好……”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写出来……就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像是在感受着这墓地里死寂的寒风。“现在……再写一个。”

再写一个?

我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写一个“癌”字,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像是在伤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还要写什么?还能写什么?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他自己刚才在泥地上写下的那个巨大的“生”字。那字迹虽然笨拙,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上。

“写‘希望’吧。”他看着我,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影子,也映着地上那个狰狞的“癌”字。他的声音依旧嘶哑,气息不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就写……‘希望’。”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这字……咳咳……比止痛药……管用。”

希望?

这个词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心上。在这个冰冷的墓地里,在我刚刚亲手刻下“癌”这个绝望符号的旁边,写“希望”?多么可笑!多么荒诞!多么……残忍!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摇头,嘴唇翕动,想反驳,想嘲笑这荒谬的建议。我的“希望”在哪里?在冰冷的诊断书上?在妻子摔门而去的背影里?还是在这堆为别人准备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墓穴旁?

然而,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和他写下的那个“生”字之间来回游移。他那张布满沟壑、写满病痛的脸上,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甸甸的东西,像深海底部沉默的礁石。

他不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等着。夜风吹过他稀疏的白发,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拢紧了旧棉袄,像一棵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树,随时可能倒下,却又固执地不肯屈服。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墓地的死寂包裹着我们。远处城市的微光,像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梦。地上那个扭曲的“癌”字,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冲动,像深埋在灰烬下的一点火星,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不是因为相信,不是因为领悟,或许仅仅是因为他那份平静的固执,像一根细线,牵扯着我,让我无法彻底沉沦。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冷而麻木,几乎感觉不到枯枝的存在。我重新握住了它。粗糙的木质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刺痛感。

我撑着发麻的双腿,极其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因为寒冷和之前的跪姿而僵硬酸疼。我挪动脚步,离开了那个刻着狰狞“癌”字的冰冷区域,走到旁边一块稍微松软些的泥地上。

握着枯枝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我低下头,看着脚下这片深色的、带着潮湿气息的泥土。脑海里一片混乱的空白。写什么?怎么写?希望?这两个字像悬浮在虚空中的符号,没有任何实质的依托。

我僵硬地弯下腰。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枯枝的尖端,颤抖着,迟疑地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第一笔落下。

很轻,很浅,歪歪扭扭,像初学写字的孩童。枯枝划过泥土,只留下一条淡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痕迹。一股巨大的羞耻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这算什么?自欺欺人?在这埋葬死者的地方,刻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我几乎要再次扔掉枯枝。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我身后响起。

“咳咳咳……咳咳……呃……”

我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只见老赵蜷缩着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在疯狂地痉挛、抖动。那咳嗽声带着一种恐怖的、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的力道,在寂静的墓地里疯狂回荡,撕扯着人的神经。他的脸憋成了骇人的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间隙,他都痛苦地倒抽着冷气,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

那场景太过骇人,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犹豫和自艾自怜!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他要不行了?!就在我眼前?!

“老赵!”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身边,手里的枯枝也顾不上了,随手扔在一边。“你怎么样?药!药在哪里?!”我慌乱地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那肩膀瘦削得硌手,隔着旧棉袄都能感觉到骨头的嶙峋。我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根本无法回答,只是痛苦地摇头,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耗尽他最后一丝生命力。他的眼睛死死地闭着,脸上是极度痛苦扭曲的表情。

就在我六神无主、几乎要崩溃地大喊救命的时候,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却猛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老人该有的,像一把冰冷的铁钳,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却依旧燃烧着那两簇我熟悉的、异常明亮的火苗!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着,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带着泡沫的血痕。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破风箱的嘶鸣:

“写……写……下去……”

他的目光,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我惊恐的脸上移开,死死地钉在了我刚才丢弃在地上的那截枯枝上,然后又移向我刚才开始写“希望”的那片泥地。

那眼神,充满了命令,充满了恳求,充满了……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执着!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所有无谓的羞耻、犹豫、自我怀疑,在他这濒死却无比执拗的眼神下,瞬间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力量,带着滚烫的温度,猛地冲垮了我心中所有的堤坝!

“好!好!我写!我写下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决绝。我猛地挣脱他冰冷的手(那力道瞬间松开了),扑向地上的枯枝,一把将它死死攥在手里!

我重新扑回那片泥地。再没有任何迟疑,再没有任何犹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对生的那一点点不敢触碰的渴望,都化作了手臂上奔腾的力量!我握紧枯枝,像握着一柄复仇的利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冰冷坚硬的泥地狠狠地划去!

“嗤啦——!”

这一次,声音更加刺耳!枯枝在冻土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泥土被深深地犁开,坚硬的碎石被崩飞!我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用力!每一笔,都倾注了我所有的生命能量!横!竖!撇!捺!

不再是轻描淡写,不再是羞怯迟疑!是刻!是凿!是呐喊!是把自己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种,狠狠地砸进这片冰冷的土地里!

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顺着额角滚落,滴进泥土里。手臂酸痛得快要断裂。但我不管不顾!像一个疯子,像一个战士,像一个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光芒的困兽!

巨大的“希望”二字,在我疯狂的动作下,以无比清晰、无比深刻、甚至带着一种狰狞力量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笔画粗犷,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破坏性的生命力,与旁边老赵写下的那个沉稳的“生”字,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呼应。

最后一笔落下,我几乎是脱力地向前扑倒,双手撑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眼前的字迹在汗水和模糊的视线中跳动,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写……写完了……”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老赵,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剧烈的咳嗽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了。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专注地凝视着泥地上那个刚刚诞生的、巨大的“希望”。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灰败和疲惫,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血沫。然而,就在他看清那两个字的瞬间,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上,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极其虚弱,牵扯着脸上的皱纹,却是我见过的最纯粹、最释然、也最……温暖的笑容。像阴霾密布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泻下了一缕最澄澈的阳光。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明亮的火苗,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燃烧得更加柔和而坚定。

“好……好……”他极其轻微地点着头,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每一个字都带着满足的叹息,“写得……真好……”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两个字上,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重新落在我汗水和泥污交织的脸上。

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映着泥地上深刻的“希望”,也映着我此刻狼狈却不再空洞的脸。他看着我,嘴角那个温暖虚弱的笑容依旧挂着,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对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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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顽固地钻进鼻腔,刺激着紧绷的神经。医院走廊特有的、混合着疾病与消毒剂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胸口。我坐在冰冷的金属排椅上,后背僵硬地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脚一片冰凉,指尖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四周是流动的人群。苍白的脸,焦虑的眼,疲惫的步伐,压抑的咳嗽声,低声的交谈……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众生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恐惧,像粘稠的胶水,包裹着每一个身处此地的人。

我死死盯着对面墙上那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红色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无声地宣判着等待的煎熬。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李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癌变可能”。

这四个字,如同附骨之疽,在过去那些崩溃绝望的日日夜夜里,早已深深烙印进我的骨髓。它抽走了我生活的色彩,赶走了我最亲近的人,把我变成了一个在深夜墓地刻字的疯子。它带来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毒液,早已渗透了每一寸血肉。

而现在,最终的判决,即将到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呼吸变得艰难而急促,每一次吸气,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都像刀片刮过喉咙。胃部一阵阵地痉挛,翻搅着,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又一次顽固地涌了上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

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无数尖锐的碎片。林薇摔门而去的背影,在眼前晃过;深夜墓地里冰冷的泥土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老赵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最后,定格在泥地上那两个巨大的字——“希望”。它们那么深刻,那么用力,却又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虚幻。

“希望”?在这个地方?在即将揭晓的命运面前?这两个字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老赵的笑容……那温暖释然的笑容……此刻想来,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不真切的梦。

“请李维到3号诊室就诊。”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像一把锋利的铡刀,骤然落下!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膝盖发软,眼前一阵发黑。我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消毒水味呛得我一阵咳嗽。我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最终审判的3号诊室大门。

门把手冰冷刺骨。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药味扑面而来。诊室里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张医生,那个上次给我判了“死缓”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报告,眉头微锁。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职业化,在我脸上扫过。

“李维?”他确认道,声音平淡无波。

“……是。”我的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示意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僵硬地挪过去,坐下。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目光死死地钉在张医生手里的那份报告上,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那决定我生死的最终宣判。

空气凝固了。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破鼓,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张医生翻动着报告,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看得很仔细,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又一次顽固地涌上喉咙口。

终于,他放下报告,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没有凝重,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纯粹的、职业性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完了。一定是……

“李维,”他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有点过于轻松了?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指尖在上面点了点,“是这样,关于你上次的病理报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这短暂的停顿,对我来说却如同凌迟。

我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等待着那最终的、冰冷的判决落下。

“……我们复查了你的所有样本,也调阅了实验室的操作记录。”张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直视着我,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发现你上次那份显示‘异常’的样本,在送检过程中,出现了交叉污染。”

交叉……污染?

我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挂钟的滴答声,窗外的车流声,仿佛都在瞬间被抽离。我呆呆地看着张医生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上下开合的嘴唇,耳朵里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海水,听不清他后面的话。

“……被另一个高度疑似的病例样本污染了,”他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所以,你的那份报告,结果是不准确的。”

不准确?

“……结合这次的复查结果和影像资料,”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你没事。肺部那个结节,考虑是陈旧性的良性钙化灶,定期观察即可。没有癌变。”

没有癌变。

你没事。

陈旧性钙化灶。

这几个词,像一颗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接连在我空白的脑海里炸开!巨大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直冲头顶!眼前猛地爆开一片刺眼的白光,耳朵里尖锐的耳鸣声骤然响起!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而突兀,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没事?我……我没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医生似乎对我的激烈反应习以为常,他平静地点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职业性的宽慰:“对,没病。虚惊一场。放松点。”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以后注意定期体检就行。”

虚惊一场。

放松点。

这几个轻飘飘的字眼,像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紧绷的神经!过去几个月积压的恐惧、绝望、崩溃、失去……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炸!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愤怒和荒谬感,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虚惊一场?!”我猛地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咆哮出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着张医生,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他妈跟我说虚惊一场?!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 我想吼出林薇的离去,想吼出深夜墓地的崩溃,想吼出刻在泥地上的“癌”字和濒死的老赵!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巨大的悲愤和哽咽堵在那里,让我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声!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疯狂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悲伤的泪,是愤怒!是委屈!是积压太久、骤然释放、却又找不到出口的巨大洪流!

张医生脸上的职业性平静终于被打破了。他错愕地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李维同志,请你冷静!这是好事!没病是好事啊!你应该高兴才对!控制一下情绪!”他试图安抚,语气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不耐烦。

“好事?!高兴?!” 我像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惨笑。巨大的荒谬感和悲愤像海啸般淹没了我。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宣判了我几个月“死刑”的地方!

我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失去了方向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向诊室大门!肩膀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我一把拉开沉重的门,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

“砰!”

诊室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张医生错愕的目光。

我冲进了医院嘈杂的走廊。刺眼的白光,喧嚣的人声,消毒水的味道……一切感官的刺激都瞬间被放大到极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在拥挤的人流中横冲直撞,引来一片惊呼和不满的抱怨。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制造了噩梦又轻描淡写将其打碎的地方!

我冲出医院大门。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我瞬间闭上了眼睛。强烈的光线穿透眼皮,带来一片血红的眩晕。温暖的光线包裹着身体,驱散了医院里的阴冷,却驱不散我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和混乱。

我茫然地站在医院门口喧嚣的人行道上,像一个刚刚被从深海打捞上来的溺水者。阳光刺眼,车流如织,人声鼎沸。世界依旧在正常运转,喧嚣而充满活力。

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我没病了。

一场乌龙。

虚惊一场。

我应该狂喜,应该跳起来,应该仰天大笑,应该打电话给所有人宣告这个“好消息”!

可是……没有。

预想中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并没有降临。相反,一股巨大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狠狠地拍打在我身上,将我彻底淹没!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不是因为激动,不是因为喜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像跑完了一场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马拉松,耗尽了一切,终于抵达终点,却发现……终点空无一物。

我缓缓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掌下有力而规律地搏动。

活着。健康地活着。

这本该是世间最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胸口,却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冷、沉重、带着浓重湿土腥气的巨大泥块?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直不起腰?

是那块墓地里的泥土吗?是那个被我刻在地上的、狰狞的“癌”字吗?还是那个巨大而深刻的“希望”?抑或是……老赵那双在濒死时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

它们没有消失。它们随着那个“误诊”的结论,并没有烟消云散。反而像烙印,更深地刻进了我的灵魂里。它们提醒着我,过去的几个月不是一场梦。那恐惧是真的。那绝望是真的。那失去是真的。那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和刻写……都是真的!

“要死,就死远点。” 林薇冰冷决绝的话语,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她走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在我被恐惧压垮的时候,带着对我的厌恶和绝望,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我没病了,可那个家……还能回得去吗?那份被摔碎的感情……还能粘合吗?

还有老赵……那个在冰冷的墓地里,教会我用枯枝在泥地上刻字的老人。他才是真正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还在吗?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那个温暖释然的笑容……

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我该去哪里?我该做什么?庆祝?向谁庆祝?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被丢弃的回忆碎片的“家”?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冷。胸口那块无形的、冰冷的泥块,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喧嚣的路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世界依旧色彩鲜明,充满活力。可这一切,都与我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

我没有死。

但我的一部分,似乎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墓地里,留在了那个刻着“癌”和“希望”的泥地上,留在了老赵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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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阳光失去了力道,苍白无力地斜照进社区活动中心二楼的窗户。空气里浮动着陈旧桌椅、廉价咖啡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暖气开得不足,寒意从窗户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十几个人围坐成一圈,大多是中年人,脸上刻着相似的焦虑、惶恐和挥之不去的疲惫。空气沉甸甸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布。

“我……我拿到报告那天,”一个四十多岁、头发过早花白的男人,声音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疑似’……就这两个字……我……我在医院停车场,在车里,坐了整整一夜……不敢回家……怕……怕吓着孩子……”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没能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压抑的啜泣声在角落里响起,一个穿着褪色红毛衣的女人,用粗糙的手背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大颗滚落,砸在膝盖上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别着的一个小东西——一个用粗糙的木头雕刻成的、约莫拇指大小的字:“望”。棱角打磨得有些圆润,带着长时间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这是老赵留下的。那天清晨,我在泥地上发现它时,它就躺在他刻下的那个巨大的“生”字旁边。而老赵,如同他预知的那样,如同融入泥土的一粒尘埃,在那个寒冷的夜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李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年轻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叫王哲。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刚刚拿到体检报告,上面一个“待查”的结论,就彻底击垮了他。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和祈求。

“李老师,”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您说……您说您也经历过……您说‘写出来’……真的……真的有用吗?我现在……喘不上气……心慌得要炸了……我……”

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几个月前那个在墓地里崩溃的、万念俱灰的自己。那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拖向深渊的窒息感,我太熟悉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充满惊惧的眼睛,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手伸进随身的帆布包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带着木质纹理的坚硬物体。我把它拿了出来。

不是枯枝。是一截打磨光滑的深色硬木短棒,大约一尺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木头的温润感。一端削得略尖。

“来,”我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我把木棒递向他,“试试。”

王哲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根木棒,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迟疑。

我没有解释。只是站起身,走到活动室中间那片空置的、铺着廉价复合地板的地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疑惑,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蹲下身,握紧木棒。手腕用力,木棒的尖端在光滑的地板上划过,发出清晰的“沙沙”声。没有泥土的阻力,但木棒划过地板的感觉,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实在感。

我写得很慢,很用力。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恐”。

一个巨大的“恐”字,在地板上清晰地显现出来。白色的划痕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刺眼。

写完,我没有停下。手腕移动,在那个“恐”字的旁边,再次落笔。这一次,更加专注,更加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量。

“望”。

巨大的“望”字,与“恐”字并排而立。

我站起身,退后一步,目光扫过一圈神情各异的组员。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地板上那两个清晰的字迹上,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依旧迷茫,王哲死死地盯着那个“恐”字,嘴唇微微颤抖。

“心里堵着什么,”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平静,“就把它写出来。让它从你脑子里蹦出来,跳到地上,跳到阳光下。写出来,它就具象了,就不再是盘踞在你身体里、无法名状的怪物了。”

我的目光落在王哲惨白的脸上:“试试。写你此刻……最想写的那个字。”

王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木棒,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最终,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压倒了迟疑。他猛地冲过来,几乎是抢一样从我手里夺过那根木棒!

他扑到地上,就在我写的那个“恐”字旁边,双手死死攥住木棒,像握着一柄对抗恶魔的利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地板狠狠地划去!

“嗤啦——!”

木棒尖端摩擦着复合地板,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他疯狂地划动,动作粗野而绝望,手臂的肌肉贲张,额头上青筋毕露,汗水瞬间就渗了出来。一个巨大的、笔画歪斜扭曲、甚至带着破坏性力量的“癌”字,在他疯狂的刻划下,狰狞地出现在地板上!最后一笔落下,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木棒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整个人瘫坐下去,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整个活动室鸦雀无声。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狰狞的“癌”字上,又看向瘫坐在地、崩溃哭泣的王哲,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感同身受的恐惧,沉重的同情,还有一丝……看到自己影子般的震动。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像当初老赵等待着我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哲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汗水交织,一片狼藉。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个狰狞的“癌”字上移开,落在了旁边那个巨大的“望”字上。

他看着那个字。眼神空洞,茫然。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活动室里的空气都仿佛再次凝固。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了那只依旧沾着地板灰尘、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指尖,先是迟疑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地上那个“望”字的白色划痕。粗糙的触感似乎让他微微一颤。

接着,他的手指开始移动。没有木棒,就用手指。沿着那个“望”字的笔画,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描摹起来。

动作很慢,很轻。指尖划过地板,几乎听不到声音。但他描摹得异常专注,异常用力。仿佛要把那个字的形状,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指尖,刻进自己的心里。

当他描摹完最后一笔,收回手指时,活动室里依旧一片寂静。但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了。他脸上那种濒死的绝望和窒息感,似乎……淡去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疲惫,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个“望”字,望向窗外。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恰好落在他描摹过字迹的指尖上,镀上了一层极淡极淡的暖金色。

就在这时——

“吱呀——”

活动室那扇略显陈旧、开关时总会发出轻微噪音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室外的冷空气卷了进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两个身影。

前面的女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风尘仆仆的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我曾在无数个日夜凝视过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迟疑、探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直直地望向我。

是林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活动室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瞬间褪去,只剩下门口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她那双穿越了漫长时光与冰冷隔阂、终于再次与我对视的眼睛。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属于墓地的冰冷泥块,毫无征兆地猛烈震动了一下,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滚烫的、酸涩的洪流猛地冲了上来,直冲眼眶。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帆布包从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滑落,“咚”地一声轻响砸在地板上,里面那截沉甸甸的硬木短棒滚落出来一小截。但我浑然不觉,只是僵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门口那个身影上。

林薇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仅仅一瞬,那复杂的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飞快地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然后,一个小巧的身影从她身后探了出来。

是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不太对称的羊角辫,小脸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地大,乌溜溜的,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带着孩子特有的清澈和毫不掩饰的好奇。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红色棉袄,小手紧紧攥着林薇羽绒服的衣角。

女孩的目光滴溜溜地在活动室里转了一圈,带着初来陌生环境的怯生,最终,好奇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又飞快地滑落到我脚边滚落出来的那截硬木短棒上。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宝藏。她松开攥着林薇衣角的小手,向前挪了一小步,仰起小脸,清脆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确认,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寂静的活动室里:

“爸爸,”她的小手指向我,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确认,“快看!这就是那个……那个会写‘希望’的叔叔吗?”

她清脆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活动室里漾开圈圈涟漪。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刚刚还在描摹“望”字的王哲,都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又带着惊愕和探寻,落回我僵硬的身体和滚落在地的硬木短棒上。

“希望”?

小女孩清脆的尾音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林薇站在门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飞快地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拉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孩,指尖却在触碰到女孩肩头的红色棉袄时,又如同被烫到般倏地收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指节用力到发白。

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属于墓地的冰冷泥块,在女孩清脆的“希望”二字撞击下,猛地炸裂开一道更深的缝隙!滚烫的洪流不是酸涩,而是带着尖锐的刺痛感,狠狠冲撞着喉咙和眼眶。我几乎是仓皇地弯下腰,动作笨拙地捡起滚落在地的硬木短棒。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刺痛感,勉强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我强迫自己站直,目光越过林薇苍白的侧脸,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她依旧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丝毫成年人世界里的复杂审视,只有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探询和好奇。那目光,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心底翻涌的混乱迷雾。

“会写‘希望’的……叔叔?”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羊角辫跟着晃了晃,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笃定:“嗯!爸爸说的!他说他认识一个叔叔,在很黑很冷的地方,用棍子在地上写字!写的字可厉害啦,能……能赶走害怕!”她努力地回想着爸爸的形容,小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组织更准确的词汇,“爸爸说,那个字……叫‘希望’!他说那个叔叔写的‘希望’,比……比糖果还甜!”

“比糖果还甜”……

小女孩稚嫩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冰冷的墓地寒风,泥土的腥气,枯枝刮擦冻土的刺耳声响,老赵枯瘦如柴却异常稳定的手,他嘶哑却充满磐石般力量的引导,还有……泥地上那两个深刻到近乎狰狞的巨大字迹——“癌”与“希望”……所有被刻意压抑、被“误诊”结论强行覆盖的画面和感受,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无比清晰地奔涌回脑海!

老赵!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用尽力气教会我攥住“希望”的老人!他……他不仅把“希望”刻进了泥地,刻进了我的骨髓,他还……他还把它告诉了他的女儿?用“比糖果还甜”这样孩子能懂的方式?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胸口那块冰冷的泥块在暖流的冲击下剧烈地颤抖着,发出细碎的崩裂声。握着硬木短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小女孩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困惑,她歪了歪头,清澈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活动室中央地板上——那里,并排刻着王哲那巨大狰狞的“癌”字和我写下的那个沉稳的“望”字。

她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小小的手指兴奋地指向地面:“啊!叔叔,你在写字!你又写字了!”她挣脱了林薇下意识伸过来的手,像只灵巧的小鹿,几步就跑到了那两个巨大的字迹旁边,蹲下身,好奇地用指尖摸了摸王哲刻下的那个笔画粗粝的“癌”字划痕,又摸了摸旁边那个“望”字。

“这个字好凶……”她指着“癌”,小脸皱了皱,随即又指向“望”,仰起头看向我,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纯粹的喜悦,“这个好!叔叔,这是‘希望’吗?还是……‘希望’的弟弟?”

活动室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善意的轻笑,沉重的气氛似乎被小女孩天真无邪的话语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雕塑的林薇,终于动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她抬起眼,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看向我。那双曾经盛满爱意、后来又被冰冷绝望覆盖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有深切的担忧,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询。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落,落在了我胸前——那里,别着那个用粗糙木头雕刻成的、小小的“望”字胸针。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小小的木雕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她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

“那……那是……”她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破碎而嘶哑,带着一种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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