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他是皇子,宫内进出,皆是权贵。他修习文治武功,深居简出。他胸怀天下,欲为明君,欲造福天下苍生,一统社稷江山。
少年时,他是将军后人,自幼习武,不善文墨。家父常守边关,未能归家。他常常问家母,为何国家安邦,父亲依旧镇守边疆。其母叹息,也未能回答。
有一日,汉卿随父入宫,经过皇子就寝处,看见他一身儒生打扮,开门而出。两人对视了良久,皇子微笑。他怔了一下,行了个礼。
皇子拉着他到一个亭内,问,“你是镇江侯之子?叫什么名字?”
他低头恭敬道,“殿下,我名为汉卿。”
“汉卿……”皇子默念一句,嬉笑着揽过汉卿肩膀,“不要太拘谨,现在没有外人,你也不必把我当成皇子!”
汉卿依旧微低着头,“宫中自有身份高低之别,我不敢无礼。”
皇子挠了挠头,“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名字!我叫广陌……额……我该怎么称呼你?”
汉卿愣了愣,也不知心里怎么想,只是点头,“殿下高兴就好。”
广陌撇了撇嘴,“你这家伙怎么比宫里那群老学究还古板!”
汉卿低垂着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自己自幼习武,不说个性耿直方刚,但性格果敢,直来直去,却在这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面前如此憋屈,可是深知其身份,却又无可奈何。虽皇子让他不必拘谨,但宫中之事,他又怎能不小心?若一个不好,皆是株连九族之罪。
广陌看着汉卿的姿态,也知道自己怎么劝说都是无用。这汉卿,也是个耿直之辈,认了个死理,一时半会儿也转不过弯儿来,那他也不必深究他态度的问题。
“这宫中好是无聊,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与我一般大的活人,结果也是个榆木脑袋。”广陌双手支着下巴,靠在亭中桌上,看着亭旁草木。听着广陌的话,汉卿依旧垂首不言。
广陌是真的无聊,扯了扯汉卿的衣袖,“你倒是坐下呀!陪我对对诗如何?”
汉卿依旧站着,回道,“回殿下,我不会对诗。”
“那陪我练练拳脚?”
“我不敢。”
“你一个将军之后,这不会那不敢,有什么用!”广陌似有些恼怒。
汉卿也无奈,可眼前这位,他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
亭中许久无话,直到镇江侯寻来,汉卿才辞了广陌。广陌坐在亭中,似乎思索了良久,然后露出微笑。
……
“汉卿,皇子要你做伴读。”
正在场中操练的汉卿,听到这句话,脑袋似乎嗡的一声炸了。他脑袋里浮现的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心中无奈,却不知推脱。
汉卿不喜舞文弄墨,却是广陌必修。两人在课堂上,广陌时不时向一旁正襟危坐的汉卿招呼,可汉卿却无动于衷。广陌咬牙切齿,本以为要来一个伴读童子,会有趣许多,却找来了这么个木鱼。
“汉卿,你以后想做什么?”
“像父亲一般,镇守边疆。”
“那你会不会死啊?”
“……”
汉卿来了之后,广陌的生活不在只有习文弄武。在余时叫上汉卿,偷偷潜入御膳房,看看今日伙食。有的时候偷走两片猪头肉开开荤,急得躲在窗户外的汉卿直跺脚。有时被过巡的人发现,汉卿只能低头听骂。
有时跑进药房,偷点草药出来。广陌交汉卿一个一个认,“这个是虚名草,可止血,叶上有绒毛,叶边泛红,很好认。这个是瀚海枯,有剧毒,融入水中有淡淡的茶香,你闻闻看。还有这个……”
汉卿有些无语,他为什么要跟着这个便宜皇子干这些事!他此刻本应该挥舞长剑长枪,在训练场中训练才是。
不过很快,伴读童子的生活就结束了。广陌微笑着与汉卿道别,“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儿!”汉卿汗颜,心道,我决计不会再与你干这些荒唐事!
两人慢慢成长,广陌被册封为太子,而汉卿被册封为其近卫。这其中,自然又是广陌作为。于此,汉卿已经习以为常了。
身为近卫,汉卿也听惯了广陌的抱怨。广陌依旧如过去,何事都与他说,似乎百无禁忌。他也如过去,依旧烦恼着如今已成太子的广陌,但依旧毕恭毕敬守在他身旁。
朝廷之中,自是党派之争,继位之争不在少数。跟随着广陌,汉卿也见识许多,他心中明悟,为何父亲叫自己多与广陌学习,多察言观色,言行定要三思了。
在汉卿以为日子会如此平静,直至太子上位,他理所应当远赴边关的时候。一位刺客闯进了太子书房,他心中突然惊慌。心中一股怒气勃发,冲进书房,一脚踹开刺客,将皇上挡在身后。左肩中剑,他不顾伤痛,拔出剑挡住了刺客。卫兵前来的时候,他已失血过多昏迷。昏迷前,他仿佛听到有人喊着他的名字……
内战终起,他负责掩护着太子逃离。斩去一波又一波的敌人,身披重创,血染重甲。广陌让他先逃,他拄着长剑,声音嘶哑,“殿下何必多说,我已身受重创,已无力逃脱,只能留下为殿下断后。”
“你放屁!我一直视你为友,你却以上下之礼相待!他们要杀的是我,我拦下他们,你定能逃出去!”
汉卿沉默了,良久再次开口,“我汉卿此生,只为殿下而战,至死方休!”
广陌还想开口,却感觉颈后一疼,眼前一花,便昏迷了过去。也不知过去多久,广陌从尸堆中爬出,怔怔地看着大殿的方向。大殿依旧在燃烧,火光冲天。可是身边,自己的近卫没了,自己的贴身侍卫不在了。他突然有种无力感,他似乎想要去找回什么,可是无法挪动脚步。
“我汉卿此生,只为殿下而战,至死方休。”这句话,依旧萦绕在耳畔。
广陌跌跌撞撞地走回大殿,地上躺着残破的人,有死,有活。他的目光不停地寻找,也在害怕着,害怕那个人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大殿,沿途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龙椅,此刻,他心中压抑着一股气,想要倾吐。
突然,他撇到角落有一个人影,倚靠着大殿的石柱。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看清那人的脸,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殿……殿下……臣……”
广陌伸手堵住汉卿的嘴,将他背起。广陌力气不大,背着汉卿颤颤巍巍地走,走到自己的房内,收拾出床的位置,将汉卿放上去。
“谢……殿下,曾……教臣识草药,臣捡回了一条命。”
广陌没有说话,让汉卿休息。
内乱平定,虽是流血漂橹。但太子还在,主持着大局。朝廷内部,很快便安定了下来。先皇驾崩,太子继位。继位大典上,汉卿站在文武百官中,看着广陌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心中大概在说,这个烦人的便宜太子,竟然真成了皇上。
广陌成了皇上,日理朝纲,常常至夜深人静还未入眠。汉卿为贴身护卫,守在他身边,一语不发。看着广陌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汉卿心说,这个便宜皇上总算安静了。
在无人的时候,广陌还会站在汉卿面前,似乎有些落寞,“你这个人,从未好好跟我说过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汉卿眼神波动,却依旧站的笔直,没有还口。
广陌每每都是叹息摇头,回到书房,继续批阅奏折去了。
皇上需要皇后,需要妃子,需要后宫佳丽三千。但是,每次选妃的时候,广陌都问身边的汉卿,“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也顺便选了?”
汉卿一颤,“回陛下,臣注定战死战场,不愿负了良家女子。”
广陌依旧是叹气,选妃就这么没了。这急坏了满朝文武百官,皇上如今也二十又四,其他皇宫贵族早已经妻妾成群,皇上依旧是孤身一人,身边唯有一护卫。
有一日,汉卿见广陌眉头紧锁,想要询问。这时,有一文臣觐见。汉卿在一旁专注地听了一会儿,心中了然。
北边蛮子换了个首领,如今野心大涨,欲攻城略地,南下攻打王朝。而北边环境凶险,自是抵不过蛮子,边军节节败退。
待传信之人走后,汉卿跪在广陌身前。广陌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恳请皇上使臣远赴北疆,镇守边关!”
广陌沉默了,他知道,汉卿心在此。拦,定是拦不住了。
“如今边关蛮子猖獗……”
“皇上不必说,我汉卿至今未求过皇上,如今恳求皇上,让我远赴沙场!”
“可,你从未学习过领兵之术。”
“皇上忘了,臣之一脉,皆是镇守边疆之人。家父教过为将之术!”
广陌摆弄着手中的奏折,“是啊……你出身将军世家,你的使命和荣耀是镇守边疆……”他起身往书房外走去,口中长叹,“你……去吧……”
汉卿长跪,颂道,“谢皇上!”而后他又起身,语气轻了些,“谢……广陌兄……”
广陌身子顿了一下,跨出房门,不再回头。
城墙上,广陌看着一人一马,渐行渐远……
汉卿露出微笑,终于可以为你守疆,想当年,壮志凌云义当先,曾与君定江山言。今赴边山少年狂,誓为君护社稷远。如此一来,我也能如愿了。
时不经年,广陌在朝堂之上,关注着北疆的林林总总。汉卿走时,皇上册封其为护稷侯,意为守护江山社稷之意。皇上关注北疆,每每捷报传来,他定是最在意的那个。
北疆,风沙呼啸。所谓征战黄沙,确是如此。战士献血染黄沙,为护身后百姓,为护身后朝廷的江山社稷。战死,是他们的荣耀。
汉卿接管了北疆,稳住了局面。虽不能反攻,却也不至于节节败退。他镇守第一线,奋勇杀敌,军中士气大涨。
他来时与将士们说,“我们身后,是诸位的家人,有妻儿,有长辈。我们的血肉,筑起防线,我们一日不倒,山河一日安邦!”
汉卿来此时年之后,边关局势稳定。蛮子败退,汉卿想要收复失地,为朝堂之上的好友,收复他的土地。
可是,却在一次战役中误入敌军陷阱。在乱军之中,将士们护汉卿撤退,汉卿看着一个个倒下的熟悉的脸,脸上布满绝望和痛苦,“将军,这几年,你带着我们守住我朝,给我家人一片乐土。你要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将军,在我军帐中有封书信,回去后,帮我交付给我的妻子!”
汉卿被将士们送出险地,他愣愣地随着胯下的马儿远去。
朝廷之中,广陌看着手中的文书,魂不守舍。不知为何,他有种烦躁之感。有一人前来通报,他的神情一顿,手中文书“啪”的一声,落在桌案上。
御书房只剩下广陌一人,他搜出一封蘸着鲜血的书信,“不是说好为朕收复失地,不是说好会安然归来?为何,如此不守信……”
边塞安定,可是不见汉卿。广陌想要去边关,群臣阻拦,却拗不过皇上。最终广陌以微服私访为由,前往了边塞。
“大娘,距边坡在哪?”
“啊……距边坡,出了城门,再往西南方向行八百里便是了。”
“谢了,大娘!”
广陌路过城门,城门下,有一披头散发的乞丐,他依靠着城墙,眼前摆着一只残破的碗,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的。
广陌留下几串钱,似想要多说几句,却还是跨上马,朝距边坡去了。
那乞丐也没看身前的碗,只是一直盯着南方,口中念念叨叨,“广陌……广……陌……我……未能……未能……护你……山河……”
距边坡上,广陌提着一壶酒,望着眼前的黄沙坡,苦笑着将酒撒下。有道是,一朝浮云烟华尽,沙场寒骨守忠信。远踏距边故人寻,问罢千夫不见卿。
当年一别,却不想是永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