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国的飞机都是早上到北京。十几个小时的经济舱,因为腿伸不开随意很难真正睡着。在轰鸣的飞机里坐几个小时之后,你很容易获得一个思维不清的大脑,坐得发麻的屁股,和急切盼望着拉伸一下的双腿。即便如此,舟马劳顿的烦躁也无法完全占据我的精神世界。一年回一次国,可以期望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一年见一次的亲友或计划去哪出行。
但是,在期待已久的八月开始之前,我一定要先去吃一顿热乎乎的早点,随便哪个早点摊都行。在去哪儿吃的问题上,一般我都托付给每年去机场接我的爸爸——从小到大他的早餐铺子推荐很少让我失望。不过一年没回家,我的对早餐也绝对没什么可挑剔的,一个早点铺子有以下几点就够让我满足的:油锅里翻滚的油条,冒着白气的蒸笼,脏兮兮的桌子上摆着方便筷子韭菜花、辣椒、蒜汁,穿着凉衫的老太太正捧着一碗豆浆,穿着邋遢、脸色因为每天早上的一瓶扁二发红的大叔从早点摊老板手里接过十个油条,我把蒜汁加在一碗羊杂汤里,配着椒盐烧饼囫囵地吞下。大槐树的树荫之下,地砖铺得不平整的灰色的人行道之上,水气氤氲的蒸笼旁边,每年我都要完成一次我自己的回乡仪式。
在北京长大,我很容易就获得了早餐吃咸的口味。自从流浪到了法国之后碰到不同的文化多了,我才意识到,口味是一个难以更改的印记。这个记号似乎比星座,血型,生辰八字更能定义你。我记得有一天,和一个叫高铁的法国朋友一起吃早饭时,他跟我说,“你知道吗?德国人早饭就得吃熟食,吃咸的,”高铁扬起眉包,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他们早上竟然都吃得下去!”说话的时候,他正在大嚼着羊角面包,掉了满地的渣。接着,他咽了一口橙汁,跟我说,“还好你来了法国,不然早餐都吃不好。”为了不打击他的法国自尊和法国胃,我满口称是,但是心里却觉得:德国人早饭也就吃点火腿之类的,在北京,早上我们可是吃的羊内脏熬制的汤呐。
其实吃什么早就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满足一种无法控制的瘾。我从小早饭吃咸,所以长大之后也一直觉得,油条豆腐脑羊汤馄饨才算真正吃了早饭。二十多年来吃的那些盐,会在早上固定醒来,呼唤新来的同伴。不来?不来就造反,让你感觉没吃爽。所以,我并不是不喜欢酥脆的羊角面包、数不清种类的果酱、烤得金黄的面包片再涂些黄油、牛奶里面泡些酥脆的麦片……而是有一种口味早已经在大脑深处占据了一个位置,在适合的时候让你对某些东西多分泌一些唾液。
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塑,尤其是味觉上。记得有一次去摩洛哥卡萨布兰卡,接我的司机大叔跟我聊到法国,他说“噢!你从法国来呀!我在波尔多住过几年。法国什么都挺好,城市漂亮,气候也舒适,”我感觉他要说但是了,果不其然,大叔换成遗憾脸,摸摸自己的光头,说,“但是……我很抱歉这样说,但是,你看看他们吃的,比我们这差远了!”后来,大叔给我推荐了几道摩洛哥特色菜,比如著名的塔吉锅。后来,我就兴冲冲地去当地餐馆去尝了一下。里面的羊肉很嫩,西葫芦和胡萝卜也入口即化,但是……但是里面怎么有那么甜的枣呢?虽然旅行中难免遇到和自己口味的冲突,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咸党,我能理解甜党的执着:生来就吃的这个口味,偏离了这个基准的怎么会不是离经叛道?
所以说关键在于美味的基准。基准这个东西,你没法自己定义,我们在有条件每天烹饪之前没有这个能力。有决定性的是从小爸妈给你买什么早餐,上学路上能买到什么小吃,上课的时候同桌在偷吃什么零食,家庭聚餐去什么类型的饭馆,大学食堂大师傅的大勺里给你盛的什么菜。等到会做饭了,口味也已经基本固定了。短期旅行者会乐于挑战自己的美味基准,都大有尝遍天下美食,品味不同人生的气魄。但是别忘了,人的表现总是要回归常态。烧饼羊杂,馄饨油条,米粥小笼包,就是我的常态。
常态持续时间久了就会追求挑战这个死气沉沉的一般状态,挑战久了则会期待回归。心理学有个名词叫“享乐适应”(habituation hétonique),放在吃这个领域里,可以举这么个例子:我第一次吃到某个饭馆的干锅肥肠,觉得非常好吃,吃完满身的幸福感;一星期后再来吃,感觉还不错,但是没有第一次那么惊艳;后来搬到附近工作,每天不得不来这里吃饭,结果干锅肥肠成了我最讨厌的菜;再后来,换了地方工作,两年之后再回来吃这家店的干锅肥肠,再次幸福感爆棚,并充满了怀念。
所以说,我们人类就是这么贱的动物。法国短命雷蒙.拉迪盖曾说,“幸福啊!我在你离开的脚步声里才认出你。”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会得到这么一种“致不幸”的特征。难道说是因为,从不知足的人比知足常乐的人更容易思变,所以获得了更多的进化优势?比如:因为对现状永远不满而喜欢探索,多远行,热爱发明创造……当然这是个大胆的无责任假设。如果以上假设成真,那么我们人类为了自己文明的发展,付出的代价还是挺大的。
几个星期后,我将再次坐上回国的飞机,和我的常态们团聚。然后,我会在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慢慢适应掉它们带来的幸福,再离开,又开始一年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