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走完是残破的马路,马路走完就接上土路,土路走完便再没有明确的路。我们的车在茫茫非洲草原驰骋、颠簸,湛蓝苍穹之下惟见远山淡影和缓步徐行的长颈鹿。在这里,天地无比宽,自然无限大。开车一上午,人没见到多少,动物倒是时时遇到。在这里,轻松与好奇编织出旅程的主旋律:宽广的天际线和满眼的碧色足以让人身心轻盈,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美丽时刻激发着旅人一探究竟。要是没有马路颠出来的一身疼痛,在肯尼亚的旅行想必会更美妙。
其实也还好啦。一路上,看到孩子们追着车子招手问好,感受着这国家的热情,心情自然不会太差。
就在感觉即将散架时,车子缓缓停在马塞马拉公园门口。一个大妈迎车走来,笑着介绍自己叫莫妮卡。显然,莫妮卡是当地的马塞族人,大到可以塞乒乓球的“耳朵眼”便是明证。她手上想卖给我们的,也是本地特色的编织手带。真是可惜,她遇上了我这种从不买纪念品的人。可莫妮卡依旧是笑嘻嘻,既不为买卖而谄,亦不因拒绝而愠。有人说,肯尼亚人是非洲大地上的温和民族。于我而言,一路上对肯国人最深的印象,莫过于这种坦坦然的纯净笑容了。
舟车劳顿一路,眼下终于住进帐篷酒店。卷起帐篷前帘,迎面又是夕阳壮美、芳草萋萋,直让人贪看得回不过神来。肯尼亚的自然美名不虚传。一次回眸,一抹轻瞥,大自然就能轻易将你惊艳。
行走肯尼亚,要记录的太多。倏忽间群鸟击水翔天,风起时丛林树影婆娑,美景的来去都在转瞬之间。尽管早已相机不离手,可还是有太多未能以镜头捕捉。一路行来,收获的既有目不暇接的自然风景,更有数不清的亲切笑容。这个国家处处充满野性,亦时时流露温柔,两者合二为一,便成就了独属于她的魅力。
于是赶紧拿来纸笔,想把从内罗毕到马塞马拉的一路见闻统统记下来。美好的东西,若白白沉没于脑海,那实在是太过悲哀了。
内罗毕:微笑城市
一睁眼,迎来的便是内罗毕的清新拥抱。夜雨过后,城郊的空气透着诱人的水灵。披着衣服到旅馆庭院小坐,园丁转身向我问好,接着便顺其自然地聊起了天。他是好奇中国的,对于遥远的东方有无数个问题;我也是头一次来非洲,想跟当地人讨教的也不少。聊过了才知道,原来内罗毕是占了地势高的好处,所以天气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热;我也告诉他,并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吃狗肉。毕竟相隔万里,陌生实在正常。但只要一个微笑,几句家常,就足以消融误解,建立情谊了。
等早餐时,微风徐来,窗边的藤花簌簌飘落,杯子里的茶气翻涌上升。花香、茶香交织在清润的空气里,瞬间为慵懒的早晨点缀出一分浪漫气息。服务员抱着盘子款款走来,柔声问我想吃原味煎饼还是西班牙煎饼。“都好啦,你们做的都好吃。”服务员甜甜一笑走开,独留我一声轻叹——不选择当然不是因为东西好到挑花眼,而是无论选哪种她们都做得很慢,慢到让人跳脚。数日后我终于忍无可忍,遂冲进厨房自己做了蛋饼吃。厨娘说她很抱歉,还端来水果赔礼。可之后她还是做得很慢。得啦,得啦,何必在意。还是多吃点早餐水果吧。那种甜而不腻、鲜而不涩的味道,当真不容错过呢。
慢,似乎是这城市深入骨髓的节奏。进城路上,车流慢如蜗牛,倒是路边小贩嬉笑着向乘客推销货品,成了眼下最灵动的风景。到了市中心,房子变多了,节奏却依旧舒缓。没有直插云霄的高楼,最抓眼球的反而是各种高高大大的树木。信步迈入草坪,欢快的非洲鼓点徐徐传入耳中。大妈们一边摇摆,一边唱着土语歌谣,所有人都咧嘴笑着,白牙闪闪亮亮。大妈身后,花花绿绿的吉普赛大篷车赫然在目。再走远些到教堂,宁静又一次将我们拥入怀抱。此刻,一场婚礼正在举行。新娘只穿了及膝白裙,虽嫌素简,却也精神利落。礼毕,新人拥吻,亲属欢呼,我们也跟着鼓掌。新娘冲着台下莞尔,一分娇羞,几多欣喜。小城生活的烟火气,就这样一点点、慢悠悠地铺展在眼前了。
内罗毕景点不多,相较而言,集市更值一逛。一进门,吆喝声便不绝于耳。见了我们的亚洲脸,小贩立刻改换频道,指着木雕大喊“河马”、“大象”。若不考虑音调,那发音可谓相当标准——显然他们和中国人做过不少买卖了(只是可怜了后脚跟来的几个日本客)。划价时小贩同样不忘学习,请我把动物名称念了个遍,又复习了“很便宜”、“来看看”之类的短语。我请他给“老师”打个大折,小贩抿嘴一乐,只说若我肯送圆珠笔给他,他愿拿书签交换。罢了,他大概真地很需要——一路上,几乎所有摊贩都想要外国游客的笔。再说了,一百人民币买五只木雕,也算划得来了。
无意间瞥见这国家的窘态,心头略感忧伤。可内罗毕的欢愉空气很快又把我们包裹起来。同伴刚学会土语的“你好”、“再见”,上街便见人就讲。行人微笑回礼,有的还问我们是不是中国来的。没有人面露异样,一切都是稀松平常。晴空当头,小城暖意融融。我们和指路的好心人道别,感觉却像刚刚与朋友分开一样。内罗毕的热情是让人印象深刻的——有了那些微笑,就在无声无息之间,你与这城市的隔膜便消失不见了。
奈瓦沙:水上天堂
我和司机师傅说,离开肯尼亚,下一站就去荷兰啦。师傅说,欧洲是吧?那儿的好多鲜花,其实都是从肯尼亚进口的。言语间,师傅嘴角上翘,黝黑的脸上似颇有得意之色。这话没错。网上说,欧洲75%的鲜花都是肯尼亚出口的,鲜花也是肯国的支柱产业。这一点都不奇怪。看看窗外毫无死角的碧色,便知这土地是何等生机勃勃。
我们要去的,是内罗毕西北的奈瓦沙湖。同伴不时向我展示抓拍,有远山,有飞鸟,还有成排的温室大棚。一小时后,车子在湖边停了下来。交钱领了救生衣,之后就沿着土路向码头走。土路尽头,风平水静,似无新奇。那不过是大戏还未登场罢了。
马达一响,快艇便朝着湖心岛翩然驶去。没过多久,一只河马从不远处探头出水,给了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紧接着又有河马接连露脸,其中一头还慷慨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引得一众快门咔咔作响。远望天边,鸟儿成群竞飞。湖岸上的水禽,列着队等待下水。流连之间,又见那苇草间挺立着零星鱼鹰。种种风景向着快艇纷至沓来,直教人目不暇接,不得不对船夫心生佩服——为了能让游客尽览美景,这条行舟的路线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向导补充说,这条路线不仅是审美的选择,更有着安全方面的考量。湖里的河马看似憨态可掬,实则绝非性格温顺的物种。它们身强力壮,性情易怒,最讨厌不明物体在自己的领地穿来穿去。惹毛了河马会怎样?向导一摊手:甭管大船小船,说顶翻就顶翻呢。
弃舟登岸,地平天阔。走进茫茫绿野,又是另一番生机景象。斑马和角马三五成群,不疾不徐地吃着草。远远望去,偶有长颈鹿于丛林穿过,各色雀鸟在枝桠间自顾自鸣唱。没有食肉动物侵扰,小岛上的一切皆温和安详,不知不觉便走了很久。想要再进一步时向导说,且留些清净给动物吧,长颈鹿比较怕人。也是,奈瓦沙的最大魅力,大概就是这种于宁静中饱含生气的感觉,何必去破坏它。难怪英国殖民者中意这片湖水,早早就在这里盖起了休养别墅。
环岛游赏,身心沉醉。可即便如此,水上飘着的许多浮游植物仍无法视而不见。毕竟,那极可能是水体遭受污染的暗示。闲聊时听人说近年来这边的火烈鸟变多了,心头更是一惊——火烈鸟素喜咸水,而奈瓦沙本是淡水湖。于是我问向导,这湖水是不是出了问题。向导没有正面回应,只说可以去网上看文章。顺着向导的目光望去,漫漫湖水尽头就是市镇和温室大棚。这天赐的一汪清水既是本地人的家园所系,更是不少人的生计所依。想到这里,心头陡生不快,很想说当地人怎么不能多关心一下生态环境。然而,话虽到嘴边,却最终没有出口。
离开时正值当午,司机开车进镇,带着我们去找餐厅。车窗之外,五颜六色的矮房子横七竖八,马路边也没有便道,只有粗粗堆起的土垛。孩子们在杂乱的街面嬉戏着,笑得比花都美。此刻,这个国家的贫穷与乐天再度呈现于眼前,而这就是她真真切切的美丽与哀愁。
所以,权且撇下些苛责吧。毕竟,她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纳库鲁:天地幻境
旅程中途,一次停车。旅客们纷纷到纪念品店解手,司机就坐在角落喝店家的免费奶茶——肯国人做生意的精明劲儿此处显露无余。等待时向导说,山下就是东非大裂谷,语气轻描淡写。我向下望去,但见绿野广阔无边,那一头的山崖只在云中若隐若现——从没想过裂谷竟巨大如斯。你看,就在不经意间,大自然再一次轻易地震撼了人心。
奔向纳库鲁,就是为了追寻新的震撼风景。虽然同是湖泊,纳库鲁与奈瓦沙各有独特风情。奈瓦沙是扑面而来的野趣;而纳库鲁,则是天地绘就的巨幅水粉画了。
初到纳库鲁,所见所闻似稀松平常。我们沿着湖边在草原行驶,近看斑马觅食,远观火烈鸟戏水。向导说,我们来得不巧,赶不上看火烈鸟铺满湖面的壮景。我们也有些意兴阑珊,觉得纳库鲁的景致无非如是。就在这时,车子开始爬山,不一会就到了一处高点。推开车门的一霎,纳库鲁的风景完全地变样了。
天地之间,蓝绿两色。近处是绿油油的森林,快到湖边就变成了青葱色的草原。土路从森林探出,继而沿湖在草原上划下曲线,仿佛给湖水镶出一道金边。湖水浅浅的蓝与草原淡淡的绿于岸边自然交融,直教人把目光推到更远的方向。湖面如镜,倒映着天边堆叠成阵的白云。分散着的火烈鸟们,此刻仿如水面上浮着的粉红花瓣,于蓝绿间点又染出一抹梦幻之色。极目远眺,天水合围,唯余一绺青山将两者区隔。天与地的博大气象,已然尽在眼前了。
风起耳畔,云游影换。阳光穿透云朵,轻柔地调抹着大地的颜色。光与影的流转嬉戏,便是这天地舞台上最盛大的演出。难怪印象派的画家是那样钟情于描摹光影。风声止息,青云蔽日,一切又复归宁静,仿佛时光已停止流逝。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把四周广阔而美丽的一切都纳入怀中。这一刻,只想把自己浸入美景,世间宠辱,一时偕忘。人常说,若心情不好,宜登高望远,宜出游踏青。现在想来,接受自然的疗治,大概是人类根植于基因的渴求吧。
就是贪恋这好山好水,所以才会从中国来到这儿,然后留下来。向导在我们旁边呢喃着,看风景的眼里满是温情。是的,有这么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下山归来,人人心满意足。不高兴的大概唯有路上遇见的印度小女孩。那时候,他们一家刚到湖边,小姑娘打开一颗棒棒糖,正打算放进嘴里。忽然间,树上的猴子从天而降夺了棒棒糖,继而嗖的一声隐遁林间——没等小姑娘哭,猴子早就消失不见了。
唉,宝贝,你真是好可怜。可谁叫我们来到了动物的专属国度呢?
马塞马拉:万兽芜疆
我们在马塞马拉的茫茫绿野上奔驰,触目所及不见一丝人影。动物世界,好奇无限。我们热切追寻各种动物的踪迹,想要张开感官,了解更多关于大自然的秘密。那不是影片和动物园可以告诉你的。唯有身临其境,真正将自己与天地万物连接,我们才可能打开认知自然的大门吧。
在马塞马拉,大自然可以是温柔的:酒足饭饱的狮子懒洋洋地趴在车子附近,对车上的一众长枪短炮皆毫不在意,还不时会摆出非常上相的造型。长颈鹿和大象在车边缓步徐行,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气派。天地之间,万物和谐。然而大自然又是残酷的:刚刚开上草原不久,便看到远方一众豹子正在分食羚羊,绿地上的血肉模糊格外引人注目。在一片惊呼中,另一只豹子开始追逐斑马。风尘乍起,捕食者与猎物转眼间匿于天际,只留下看客的啧啧称奇和对后事的无尽猜想。
温柔,残酷。这就是马塞马拉交替呈现的主旋律。若算上马塞人,可能还要再添“庄严”二字。晚饭时分,村里的马塞人前来献舞助兴。所谓舞蹈并不是想象中激情四射的扭臀甩臂,而是一帮人围成一圈在原地直挺挺地跳高,跳得最高便是赢家。配上马塞人的红袍子,远远看去仿如火焰飞升,仪式感十足。据说,这舞蹈原本就是庆祝部落打到狮子的一种礼制。向导还说,除了红衣,高挑的身姿和庄重的举止也是他们的特色。英国人说马塞人是“高贵的野蛮人”,指的就是这个了。
饭毕,众人继续喝茶聊天。所有人都兴奋地聊着白天的见闻,没有一个人犯困。自然何其多彩,万物皆有一席之地。自然何其神秘,总有想象不到的美景在等着你。向导笑着听我们讲,默默望着远方被黑暗吞噬的草原。末了,有人提议请向导讲讲当地的奇闻。于是我们就听到了这么一则往事:
朱莉·沃德是个家境优渥的英国姑娘。她爱上了肯尼亚的自然环境,于是不远万里跑来马塞马拉作摄影师。然而在1988年的9月她失踪了,一周后大卸八块的尸体才被人发现。很多人相信她在单独外拍时被动物吃掉了,只有她爸坚信女儿死于谋杀。最终,老沃德发现尸块切口太过整齐——这显然不是动物可以做到的。然而即便如此,因为种种原因,案件没有确定任何罪犯。随着关键证人离世,这事愈发成了悬案。据说有位肯国法官曾在判词写到:“动物是无罪的”。听闻此言,老沃德只有一身悲愤:“可不么,动物当然无罪了!”
看着我们目瞪口呆,向导连连摆手,说讲这个只是提醒我们注意安全。我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混沌弥漫无边。
她说的没错。沉浸于自然之美时我们常会忘记,那里藏有猛兽,万不可掉以轻心。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比猛兽更危险的东西。
回程时看到有游客从车上带东西下来。继而有孩子从车旁离开,手上拿着各色食物。突然间明白了孩子们“热情”的来源,心头一时不禁怆然。
好在一路收获的美景和微笑仍足以驱散任何的负面心绪。准备在车上整理素材,却发现电脑落在马塞马拉了。一时心急,几欲哭泣。向导倒是淡定得很:“马塞人,信得过。不是说你有同事三个月后还来么?我让他们保存好,回头请你同事给捎回来。”我笑着致谢,心里却不抱希望。电脑老旧,失不足惜。只是心疼一路写的笔记。
而现在,我就是用这台电脑,写下了这篇文章。
在肯尼亚的旅行有各种不尽如人意。然而即便如此,她的震撼美景总让人难以忘记,旅途中的各种温暖际遇更让人增添了对她的感情。
下一次去肯尼亚会是什么时候呢?
本文已发表于《大学·作文独唱团》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