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子君绝笔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家比我离去时更萧索寂寞了些,父亲母亲都是终日里一言也不发的,我们几个日常围坐在火炉旁,像幽灵般缄默,大家也并不想些什么,只是静静坐着,坐到煤快烧完了,父亲便添上,母亲继续盯着火光,从前她幽暗的目光注视我时,总使我想到必不可少的逃离,现在她连看也不看我了,仿佛静止在因我的出逃而竭斯底里之后,她的恨的力气散尽了,竟再也聚拢不起来了。
时间是很长的,起初我觉着一日的时光有两日那么长,后来一日变成十日,就怎么也过不去了,冬天的夜太长了,长到我以为世界是静止了的,我的眼睛永远不能够闭上,而入眠的人永远不会醒来。夜里我听着窗外的化了的冰滴在石头上,又重新封冻起来,这样重复着,冰仿佛永远在凿的是它自己,多么的冷,多么的悲伤,却毫无意义。和涓生在一起的日子却是很快的,起初的快乐实在是太多了,那快乐如今隔着雾般模糊,我能想起他跟我求爱的孩子般的欣喜,却感受不到我自己的,跳动的羞怯却狂喜的心脏,唯有历经一切过后的颓靡和枯萎,它们摄住了我。从前我的心由着自由和爱来将它填补,如今这两片补丁破漏了,我恐怕等不及寻到新的补丁了,新的补丁是新的希望,但补丁最终只是补丁,它不是一颗满的心,一颗满的心需要什么补丁呢,我的心大概从一开始,就是落难帆船的一角破帆。
我不知道是由于我自己的,还是涓生带给我的希望,以前我是很勇敢地同命运做抗争的,因为我想,只要行动了,一切我们所受的罪,总能换来美妙的结局。我以为从会馆到吉兆胡同的迁移,是我们离幸福又近了许多的征兆,我想我可以从一个年轻的情人变成一个体贴的妻子,然而,这咫尺的距离实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山带,我和涓生推着石头前进,起初还能给彼此擦擦汗,等到坡愈来愈陡,力气流尽,涓生摇摇头劝我退开,石头便轰然回到了原地。
我爱涓生,涓生也曾是很爱我的。但我想,我们不过是窥见了虚空里的一点光明,便奋不顾身了。我们的自由是一场愚人的把戏,我们的爱,就在它的脆弱的基础上,凭空出现,又凭空的消失了。被构造完整的我们的人格,总有一日是要复归模糊的,而剩下的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两根燃尽的柴火,这样的不堪托付,无光无热。我但愿涓生能早日地清醒,我恐怕他还要在这虚妄的自由里磕得头破血流。至于我么,何处是我的归处,我暂时还不能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