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载七月三十日
地点:漆州北城
距漆州城破还有一百天。
最后一抹夕阳懒洋洋地照在漆州城墙上。远处的天空,早已升起一片淡淡的青灰。
邵纶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头,出神地望着城楼高处那面绣着金黄色“唐”字的红色大纛。
衙门里的老参军曾经说过,在他刚记事的时候,漆州的北城楼上挂着的,也是一面绣着“唐”字的红色大旗。可是没多久,则天顺圣皇后上台了,衙门只好遵照礼部的命令把旗子上的字给改成了“周”。再往后,大概过了有十几年吧,则天皇后驾崩李家皇帝复位,礼部便又下发文书要求将旗子上的字从“周”改回到之前的“唐”。
邵纶忍不住去想:“也许不久之后,军旗上这个威风凛凛的斗大绣字,就会从“唐”改成“燕”呢。”
这绝对是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耸耸肩,暗暗在心里自嘲:这天下,无论是属于“大唐”还是属于“大燕”,无论是姓“李”还是姓“安”,又能跟他这个小小的巡城武侯有多大干系呢?
他摇摇头,照旧用右手虚握住铁尺的木柄,将铁尺有节奏地击打在慵懒摊开的左手掌上,又随口哼唱起一支曲子,继续沿着青石大街的中央向北巡逻。
“伍长,方才这句歌,你可唱错了。那最后一拍,应该是个‘商’音,你却唱成了‘羽’音,足足差了有三个音阶呢。”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武侯听他唱歌错得离谱,认真地出言纠正。
“哦,是吗?我怎么觉得差不多呢。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邵纶知道自己不通音律的毛病,于是打个马虎眼儿,想敷衍过去。
“错了就是错了。这首《霓裳羽衣曲》在我们扬州可谓是家喻户晓,人人会唱。我是不会记错的。”年轻武侯挺着脖子,固执地要邵纶认错。
邵纶只好耸耸肩,却又故意作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那行吧,苏俭,这次就算是你说对了。”
年轻武侯名叫苏俭,今年刚好二十岁,看肤色气质很容易便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在江淮地区长大的富裕人家子弟。邵纶也一直对他的身世感到好奇:苏俭,这个看起来衣食无忧的江南子弟,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千里迢迢地跑到漆州前线来当大头兵吃军粮?
“不是‘算我说对了’,我就是说对了。小五、小七,你们来评评这个理。”苏俭见邵纶还是不肯老实认错,转脸向身后那两个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同伴求助。
两个小武侯挤眉弄眼地嘻嘻一笑:“邵纶哥,唱歌的事儿,小俭哥说的准没错。他们江南人打小就听曲子,耳濡目染,比咱们这些人可强多了。”
苏俭见有人支持,神色更是得意:“这首《霓裳羽衣曲》,本是贵妃杨娘娘在做寿王妃时,太上皇惊艳于她的美貌而特意为她所创作的。大家伙儿私下里都说,正是因为这支舞曲,太上皇才和贵妃娘娘互生爱慕之心,从此比翼双飞,共同写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邵纶口上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却对这一对苦命鸳鸯不以为然。
“杨玉环早被陈玄礼变兵勒死在马嵬坡下。李隆基自己也丢了皇位,躲在蜀地不敢回京。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有些事,究竟会是千古佳话还是遗臭万年,在当下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他不忍心让三个年轻人感染到自己心里这团消极情绪,于是向苏俭点点头,然后默默地闭了嘴,继续沿着长街向北走。
漆州向来民风淳朴,治安优良。当此之时又恰逢叛军攻城,违犯宵禁之人实在少之又少。即使偶然遇到,除了粗心误过时辰的脚贩,就是喝多了酒摸不着坊门的醉鬼,顶多拖回衙门打二十下板子了事。至于作奸犯科的大奸大恶,巡城武侯们反而倒是很少遇到。
不过,邵纶还是尽量打起了三分精神。最近几个月来,城北一带陆陆续续发生了四起人口失踪案。因为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缘故,坊间传言这几个人只不过是害怕兵乱遭殃趁夜逃出城了。太守府也因为一直忙于城防武备而没太将这件事放在日程之上。不过,既然府里还没有最终结案,那么依邵纶的性子,自然也就不能在巡夜时完全地掉以轻心。
四人向北徐行,照例经过北四坊和北三坊,然后在北二坊十字街口右拐向东。就在他们将到位于城东北角的永宁坊之时,苏俭忽然轻轻拉住了邵纶的小臂。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伍长,前边坊墙后有人。”
“哦?”邵纶停下脚步。他顺着苏俭手指的方向凝神细看。果然,一条黑影正借着灰暗的天色躲藏在坊墙背后。黑影的手里,似乎还握着一件不小的不明器械。
有贼!
邵纶果断伸出拇指,低声向三人下令:“慢慢向前二十步。靠近目标之后,布阵擒拿!”然后握紧铁尺,率先向黑影猫了过去。
当距离那个模糊的黑影只有十步之遥时,邵纶忽然站直了身子猛地大喝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他话音未落,苏俭已经取下腰间手弩并指触悬刀,半蹲在地上将弩机的望山对准了黑影。小五和小七一手持木盾一手握铁尺,两人齐齐大吼一声,向着黑影飞快地冲了过去。邵纶借着这两枚木盾的遮掩,几乎在同时也飞奔了起来。
小五和小七冲到坊墙近前。两人高高举起木盾,分别从两个方向照着黑影的前胸狠狠砸去。不料,那黑影竟然能滚身躲开。“轰!”的一声,两枚木盾齐齐砸到了坊墙上。
“好小子!”邵纶大喝一声,纵身向黑影猛扑了过去。
黑影躲闪不及,被邵纶巨大的冲力一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里的凶器也甩出去好远,原来,是一支粗细不匀的木棍。
黑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邵纶的铁尺尖头却已经抵住了他的脖子。
“是谁?干什么的?”
黑影被邵纶一招钳制,吓得脸色苍白,连说起话来也哆哆嗦嗦的:“邵伍长,你们干什么呀?是我,我,永宁坊的小王木匠。”
“小王木匠?”邵纶将信将疑地俯下身去,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老实巴交的大脸。
“还真是你!不睡觉干什么呢?不知道府里的宵禁令吗?”
小王木匠又惊又怕:“邵伍长,我,我刚才看见我爹了。他见人就跑,我跟着追出了坊门,四下找了半天,这才错过了回坊的时辰。”
邵纶一愣:“什么?你说王老伯?他,他自己回来了?”
老王木匠一个月前突然在城里失踪。连同在他之前失踪的巡城武侯赵白虎和劳老二,以及后来失踪的薛铁匠,一共是四起失踪案。府里的司法参军刘山派出好几队人马四下搜寻,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再后来,坊间起了逃难一说,王佑壬太守又不甚重视此事,案子便被刘山搁置了。谁承想,老王木匠如今竟然又现身了。
“我爹他是回来了。可是,可是邵伍长,我爹他,他似乎变得很奇怪。不,不,准确的说,我爹他变成了‘野兽’!”
“什么?你说你爹变成了野兽?”邵纶感到难以置信。他用怀疑的目光凝望着小王木匠,希望他能再次确认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小王木匠失魂般的点点头。
好好的大活人竟然变成了野兽?这种传奇小说里的无聊故事今天居然就发生在漆州城?
邵纶将信将疑。他想揪住小王木匠好好问个明白,可是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刹那间就被一种恐怖的气氛所紧紧包围。
那是凶猛的野兽在捕杀猎物时才会释放的独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