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手艺,更是守艺
深巷里的青苔爬上砖墙时,陈阿爷的竹编坊总会飘出清苦的竹香。七十二岁的老人坐在门槛上,膝头摊开半片未编完的竹篾,阳光穿过他指间交错的经纬,在粗布围裙上织出细密的光网。竹刀在掌心转得飞快,削去竹青的竹条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像极了他记忆里那条淌过童年的溪水。
一、竹篾里的晨昏
五十年前,十六岁的陈阿爷跟着父亲学破竹。老竹椅在作坊里吱呀作响,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扣住他的手腕:"破竹要顺着竹节的脾气,就像人活一世,总得懂些弯绕的道理。"少年的掌心被竹刺扎得鲜血直流,却硬是咬着牙没吭声,看父亲将一根碗口粗的毛竹劈成二十层薄如蝉翼的篾片,在穿堂风里晾成一片青白的帘幕。
他记得那些油灯昏黄的夜晚,作坊里摆满了编到一半的竹器:淘米的筲箕、盛菜的笸箩、纳鞋的簸箩。母亲坐在一旁帮着分拣篾条,煤油灯芯爆出噼啪声时,父亲总会从裤兜里摸出块硬糖,掰成两半分给兄妹仨。糖块在嘴里化开的甜,混着竹屑的清苦,成了他关于"手艺"最初的味觉记忆。
最得意的是编"百福篮"的手艺。竹篾在他指间化作灵动的经纬,篮身上的"福"字纹样要先在心里勾好底稿,每一道转折都藏着口诀:"横挑三竖压四,转角处要留三分气"。曾有商人出高价要批量生产,他却摇头拒绝:"机器编的篮是死的,手编的篮里住着风,能听见竹林里的风声。"
二、时光里的坚守
千禧年前后,塑料筐像潮水般涌进街巷。陈阿爷的竹编坊门前车马渐稀,年轻人嫌竹器笨重,嫌篾条会勾破衣裳。他却依然每天五点起床,去后山上挑新竹。竹子要挑"两年青三年黄"的,太嫩易蛀,太老易脆,他总能一眼辨出竹节里藏着的光阴。
那年台风过境,作坊的屋顶被掀翻半边,积水泡烂了几十张待编的竹席。老伴劝他关了店去住楼房,他却蹲在泥泞里抢救竹篾,浑浊的眼里泛着水光:"这些竹篾跟了我半辈子,比亲儿子还知冷知热。"后来他在残垣断壁间搭起临时工棚,用塑料布遮住漏雨的角落,竹刀起落声又在巷子里响了起来。
真正让他慌神的,是发现再难找到学手艺的年轻人。有回教孙子编蝈蝈笼,少年捏着竹篾直喊手疼,转头就去玩平板电脑。陈阿爷望着满墙的竹器发怔,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篾匠这行,靠的不是手巧,是心定。"他摸着斑竹椅上被磨出的凹痕,那是几十年屁股坐出来的印记,忽然明白所谓"守艺",原是要把自己也编进时光的经纬里。
三、竹风里的传承
转机出现在那个春天。一群背着画板的学生涌进巷子,对着他的竹编坊惊呼。陈阿爷看着他们用手机拍下竹篾的纹理,用铅笔勾勒提梁的弧度,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第一次摸竹刀的震颤。他破例收下三个学徒,最小的姑娘才十九岁,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却能静下心来学编竹蜻蜓。
"编竹器就像写毛笔字,起承转合都有讲究。"他握着姑娘的手调整篾条的角度,"你瞧这'人字编',横是天地,竖是人心,缺了哪一笔都不成形。"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阳光穿过她发间的彩色头绳,在竹篾上投下跳动的光斑。陈阿爷忽然觉得,老手艺就像这春天的竹笋,只要根还在土里,总有冒头的日子。
如今每到周末,竹编坊里总飘着年轻人的笑声。有人跟着学编花器,有人来定制竹制茶具,还有个小伙子用竹篾编出了机器人模型。陈阿爷坐在一旁抽着水烟袋,看他们把传统纹样融入现代设计,竹篾在3D打印的支架上盘出螺旋纹,竟生出别样的美感。他忽然明白,守艺不是死守着老样子,而是让竹香里的光阴,能在新的晨光里舒展筋骨。
暮色漫进巷子时,陈阿爷点燃一盏煤油灯。新收的毛竹靠在墙角,竹节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拿起竹刀,在灯下将一根竹条劈成透明的篾丝,远处传来地铁的报站声,与记忆里的蝉鸣叠在一起。竹篾在指间穿梭,编织出的不仅是器物的形状,更是无数个晨昏里,手艺人与时光对峙又和解的纹路。或许这就是守艺的真谛:当我们把心放进竹篾的经纬,每一道折痕里,都藏着生生不息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