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世界变得广阔渺远,连那只花狸奶猫,在我面前都成了庞然大物。
我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竟在扑棱翅膀。
一双手将我捧起,眼前是云荒老人近在咫尺的脸庞。
“云荒山离南楚数万里,你的死讯没有那么快传到。我赠你三个昼夜,用来道别。”
我懵懵懂懂点头,任由老人将我抛向空中。云雾消散,天旋地转,再没有云荒迤逦风光,南楚夜幕沉沉,秋水长天,浮光掠影跌进我眼里。
三十余载的光阴,换来三日短暂缱绻。我还是回来了。
02
麻雀太小,飞得不高,我拼命挥动翅膀,也只能从树根跌撞到墙角。
墙角有个洞,我向里探头。已是深夜,月色浓重,初雨后的地面还未干透,带着雾气和积水。宫装的女孩正挥动衣袖,一转身一低头,反反复复,脚步沉重仍练习不休,汗水浸湿衣衫,稚嫩的脸庞如洗一般,波光闪闪。
一个趔趄,女孩踩到积水,滑倒在地。她盯着泥水飞溅在裙摆上留下的污点发呆,喘着气没有起身,也没有人上前扶她。
“长安,离你父皇的生辰没有多少日子了,这舞你还没练纯熟。”黑暗的另一边,朴素宫装的少妇缓缓走向女孩,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她叹了口气,深邃苍老的眼怜爱地看向女孩,“母妃不想再让你受苦了,如果你能在寿宴上让你父皇留意到你,往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女孩抬起头看向母亲,忍不住眼泛泪光着哽咽:“父皇从未关心过我,也很少来看您,他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们,我这样有用吗?”
“有用的,好长安,父皇爱你,母妃更爱你,只是……”少妇将女孩揽入怀中,安抚声亦忍不住染上哭腔,“只是这一切需要你的争取,懂吗?母妃都是为了你好,母妃绝不会害你的……”
我看着这深宫之中彼此依靠,相拥落泪的母女二人很快压抑好情绪,继续训练。直到天明,我目不转睛。
03
离开那墙角,我继续拼命挥动翅膀,不知飞了多远,累得不行,顺势停在脚下的花园一隅。
花丛那头传来细弱的呜咽声,我心中疑惑,钻进花丛抬头看。
“母妃求您了……别这样……”
十一二岁的少女正扯着她母亲的衣袖,苦苦哀求,被唤作母妃的少妇咬着下唇,面无表情,神色慌张,向远处眺望,上好的丝绸衣裳被女儿扯出皱褶痕迹她也没有反应。
少女没再说话,无声抽泣着,少妇很快回过神,低下头轻柔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强忍住不停颤抖的手,努力挤出笑意:“母妃知道这样不好……但母妃没办法,你弟弟还太小,你也尚未及笄,扛不住欺负。母妃没用,老是害你吃苦,你别怪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好啊……快,先别说了……”
我看到少妇压抑着眼泪,左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推开少女,向她示意地点头,眸中深藏怜惜哀求:“小心点,母妃也会小心的。”
随后她们二人不知去向,反而是越来越多的人来这花园,我在花丛中什么都看不清,进退维艰,直到噗通一声落水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花园中的人脚步杂乱慌张,我才勉强挤出草丛,隐隐听到什么。
“长安公主被贤妃推下水,嘉嫔受惊小产,快去禀告皇上!”
太监宫女打扮的人来来往往,皆眉目紧皱,焦头烂额不知所措。我朝鱼池方向看过去,几个侍卫正奋力向水中那浮浮沉沉,挥打手臂的少女游去,岸上的少妇面色惨白,跌在地上,冷汗流了满脸,大片红色的液体在她身下如花般妖异绽放。
我差点被无序的脚步踏死,没来得及看到那二人的后况便吓得跌跌撞撞逃离现场。
深宫是非多,更多的是招招要人命的阴谋诡计,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捅出那害人的一刀。我喘着粗气,不断吞咽口水,心有余悸地飞出皇宫。
04
第一个昼夜的无眠劳累,耗费了我大量的体力,确定自己离开皇宫后,我便找了个高地儿睡着了。
后来我被喧天的锣鼓声叫醒,刚睁眼便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我身处的这南楚京都最繁华的街道,几乎要被迎亲的队伍填满,一路延向皇宫的方向,不见尽头,嫁妆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宽敞的街道早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队伍最首的男子,红衣似火,富贵华丽,中年苍老的脸上春光满面,笑眼弯弯。
道路两旁自发来凑热闹的人群更是浩浩荡荡,人声鼎沸,快要把我从高处掀下来。
“这安远侯真是艳福不浅,四十好几也能攀上皇族,娶个公主做夫人!”
“你懂什么,长安公主和八皇子一母同胞,安远侯娶了她,八皇子就有了保障,日后若要参与夺嫡,这可是一员猛将。”
“可怜这公主,才刚不过及笄之年……”
这场皇家婚宴,光是在民间就热闹了一整天,宵禁时分才安静下来,我也才有机会从高处飞下来,离开一天繁华后乱糟糟的街道。
我被声浪持续冲击了一个白昼,脑子都有点不清楚,歪歪扭扭,无头苍蝇似的乱飞,直到撞上一扇不知哪里的窗户才停下来。
还来不及揉揉脑袋缓过神,一声带着哭腔的沙哑怒喝又差点把我震下窗台。
“怎么能是你!”
语气里充斥着愤怒和不可思议,声音颤抖着,隔着窗户我都能听到那人气急发出的剧烈喘气声。
我啄开窗户纸,仔细往里瞧。这是个极大的房间,装饰用富丽堂皇来说最为恰当,家具用品一看便是上乘,连跌落地上摔成碎片的茶盏都不是民间之物。
而失控暴怒的那个女子脸色却是无比苍白憔悴,眼里尽是红血丝,眼外一圈乌青,与这华丽的房间格格不入。她浑身颤抖,鼻息剧烈沉重,双唇紧闭,后槽牙紧紧咬合,双手抓在对面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那妇人满脸泪痕,伸手握住女子肩膀,摇着头哀劝,凄苦至极,声声催人泪下:“是我不好,但那安远侯是个白眼狼,不识好歹,我们付出这么多,连你都嫁给他了,他竟还想着辅佐老九……”
“所以你就要害我?杀了我的孩子,来嫁祸,来帮弟弟夺嫡!”女子声泪俱下,猛地将妇人推开,“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妇人险些跌倒在地,步摇因为动作剧烈落在地上,她没在意,上前一步扶住女子,泣不成声:“你怪我吧,长安,我对不住你的孩子,我愿以死谢罪,但你弟弟不能没有我!若你弟弟做了太子,将来你就是长公主,享尽荣华,我都是为了你好……”
“可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女子甩开妇人的手,后退一步,泪水汀泞一片,声音沙哑凄凉,“我不想再见到你……”
“长安,我是真的为你……”
“滚……”女子泪流满面,将妇人往前推,“滚,滚!”
砰的一声,我又差点被震下窗台。妇人被关在门外,以泪洗面,喃喃自语:“对不起啊,长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再瞧她,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05
黎明再次升起,这也将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个黎明,两天的所见所闻扰乱了我所有的思绪,最后一天,我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后来我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墙角,再次从洞外向里探头。
素衣女子未施粉黛,脸色憔悴,双颊突起,已经瘦得脱相。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跪伏在地上呜咽抽泣的妇人,神色淡然,仿佛一眼能看到生死。她没有任何动作良久,才俯下身扶起地上哀求的妇人,妇人的两眼已经哭得迷蒙,深深陷在眼眶里,衣裙沾上泥土灰尘,整个人狼狈不堪。
“母亲别折寿我了。”
女子任由妇人伏在自己身上哭号,语气淡漠,神色亦是毫无生机。
“母亲求求你了,过去的一切,都是母亲的不好,母亲想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不再受苦,却害了你吃了那么多苦……可你弟弟是无辜的啊,他是被奸人所害,母亲已经年老,只有你能救他啊,长安,母亲求你……”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母亲如今狼狈至此,女子渐渐眼眶泛红,冷笑一声:“我知道,母亲什么都是为我好。弟弟的病举国无医,只有万里之外的云荒老人能救他,可云荒老人只许至亲之人来求医……几万里的奔途,我大病初愈,能不能活着到云荒都未可知,您也要求我去吗?这也是为了我好吗?”
妇人怔愣,泪水还是决堤般不止:“只差一步,你弟弟就能当上太子了,母亲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长安,我知道你恨我为了夺嫡害了你的孩子,我愿意以死谢罪,只要你能救你弟弟……”
女子没有说话,嘴唇不住颤抖着,她深深地看着绝望的母亲,忍不住泪流满面。沉默良久,她抽泣着,用气音回答:“好,我去。”
我没有再看下去,转身仰躺在地上,看着日光渐渐消淡,只剩流霞奋力撑着黑暗,不让它吞没这座城池,这个世界。
我该走了。
06
我仿佛在做一场千秋大梦,在山巅之外,看着自己拖着跋涉万里后一身伤痕的身体跪伏在云荒山上,云荒老人坐在对面问我想要什么。
“想要一杯毒酒,再麻烦仙人把我的死讯传到南楚。”我说这话时,心中翻涌着无限澎湃,毫无面对死亡的怯懦。
云荒老人皱眉疑惑道:“我可听说你是为你弟弟求医来的,怎么要自杀?”
我看向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从小到大,母亲处处为我好,几乎安排了我的一生,从未让我做过一次决定,这次来云荒也是。我从未反抗过她,因为我知道,她很爱我,她所做的决定,旁人看不出,但的确都是为了我好。”
“我为了她,为弟弟,为自己,争到了很多,但也做错了很多事,害了不少人平受无妄之灾。母亲因为弟弟和我,也被冲昏过头脑,糊涂行事多次,她以为她得到的一切,我和弟弟得到的一切,都离不开她出谋划策的功劳。”
“其实我都知道,那年我们联手陷害贤妃成功,不是因为她小产和我的落水,是因为贤妃家族之大已经威胁到了皇家利益,父皇顺水推舟,母亲坐享其成而已。”
“她利用我的孩子陷害安远侯成功,也只是因为安远侯手握兵权,有功高盖主之嫌,父皇再次借刀杀人。”
“而这次,我弟弟的势力已经蔓延甚远,他本身亦不具备做帝王的品质,有人要害他,父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举国无医也是因此罢了。”
我垂下眼眸,神色黯然,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我力量微薄,做不了什么,却也知道,九皇子才是天定帝王,我弟弟注定是这场夺嫡的失败者。母亲可以失去一个将死的儿子,一个没用的女儿,南楚却不能错失一个贤德的帝王。”
“父皇身为天子,看得比我清楚,我这么做,亦是让他顺水推舟。”
“我只是希望,这一生被爱架空,临死能真正掌握一次自己的命运。”
我抬起头看向面色复杂的云荒老人,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07
我最后一次睁眼,依旧身处云荒山巅。
“最后赠你的三天道别,你却去回看自己的一生,值得吗?”
我看着眼前暮色中的云荒,觉得世间绝景,山川大泽可以尽收眼底。
“我从未见过如此开阔的世界,这是我此生的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来生的一个开头。世间无留恋,我去和过去的自己道别,现在,我要迎接未来了。”
我听见云荒老人的浅笑声,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摆脱爱意的囚禁,找到真正的自己,现在我想,我大概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