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卷一
威烈王
二十三年(戊寅西元前四〇三年)
周威烈王姬午开始将晋国的三个大夫列为诸侯:魏斯称为魏文侯,赵籍称为赵烈候,韩虔称为韩景候。
司马光说:“我听说,天子最大的职责是按照礼来治理国家,而礼之中又以等级关系最重要,等级关系中又以爵位最重要。什么是礼?国家的法度、法纪就是礼。什么是分?等级关系就是分。什么是名?公、候、卿、大夫的官名、爵位就是名。”
四海之中,地域是如此的广阔;有亿万之众,人民是如此之多,却都要接受一个人的统治,即使有盖世武功,纵然有出类拔萃的智慧,没有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为他奔走效劳,是什么原因呢?还不是因为用礼来作为治理国家的法律和制度吗!所以天子只要统领好政府中的高层长官三公,三公领导好诸侯,诸侯管理好属下的卿、大夫,卿、大夫治理好百姓就可以了。地位尊贵的人就应该统治地位低贱的人,地位低贱的人就应该接受地位高贵的人的统治。地位高的驱使地位低的,就像是人的身体运转四肢,树根支持枝干;在下位的侍奉在上位的,就如同手足护卫心腹,枝叶依托树根。上下能够互为保护、依托,国家就能够政治清明、社会安定。所以说:天子的最大职责就是按照礼来治理国家。
周文王姬昌传述《易》,把<乾>、<坤>两卦排列在第一、第二的位置。孔子阐释《易》说:“天高地低,乾为天、为阳,坤为地、为阴,则乾尊坤卑,尊卑的位置已经决定。地低天高的形势已经显现出来,那么天贵地贱也就因此而定了。”说的就是国君和臣子的地位就如同天高地卑一样不可改变。鲁国的史书《春秋》在记载内容上就是贬抑诸侯,尊崇周王室。周王室之官即使很小,也要把他排列在诸侯之前,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孔子在对待君臣之间的关系方面,一直都给予特别的关注。除非遇见像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同时又有商汤、周武王这样仁德的君主,人民都归附他们,上天又赋予他们讨伐暴君的使命以外,臣子对待国君都应该恪守臣节,即使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当初如果让微子代替商纣为国君,那么商朝的开国之君商汤就可以和上天一样永远享受祭祀;如果让季札做吴国的国君,那么吴的祖先吴太伯的祭祀也就不会断绝了。然而微子和季札宁肯使国家灭亡也不肯做国君的原因,就是因为礼法中,贵贱尊卑、长幼有序这个最大的原则是不能破坏的。所以说:礼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确立等级关系。
遵循礼,就可以分别贵贱,使亲疏有序,衡量各种事物,辨明各种是非。没有名位、爵号,地位的尊卑贵贱就表现不出来,不用标志名位、爵号的器物,地位的尊卑贵贱就体现不出来。爵号是用来称呼人的爵位,器物是用来区别人的职位。这样,就会使上下的关系分明、秩序井然,这就是礼的主要内容。如果连名位爵号和代表各位爵号的器物都没有了,礼又怎么能单独存在呢?过去,卫国的大夫仲叔于奚有功于卫国,卫君赏给他一块封地,他谢绝接受封地,却向卫君请求允许他的马佩带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装饰物——繁缨。孔子认为:“即使多给他一些封地,也不应该准许他使用繁缨。这是因为名号与器物是不可以随便借人的,他们是国君行使权力的象征,”国君的政治权力丧失了,国家也就随之灭亡了。卫出公准备重用孔子辅佐自己治理国家,孔子提出治理国家必须首先纠正名分上的用词不当,孔子认为,在名分上用词不当就会使百姓不知该怎么办!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繁缨,是一个小的装饰物,而孔子很珍惜它;正名分,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孔子把它放在首位。确实是因为名分和器物如果一乱,上下的等级关系就没有办法维持。任何事情都是从微小开始,而最终成就其大,圣人深谋远虑,所以能够从很小的事情着手;普通的人见识短浅,所以必须等到事情已经闹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想办法去纠正。从事情出现苗头的时候抓起,就会用的力量少而功效显著,等到事情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再去救治,恐怕是竭尽全力也来不及了。《易经》上说“踩在结霜的地面上就知道快要结冰了,”《书经》上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件事情的苗头出现,”说的都是这类的情况。所以说:等级关系中没有比名分更大的了。
“哎呀!周幽王、周厉王政德败坏,周朝的统治日渐衰微。制度法规遭到破坏,在下位的欺陵在上位的,在上位的权势逐渐被削弱。诸侯国中的强大者专擅诛讨征伐的大权,大夫又掌握着各诸侯国的生杀大权。种种迹象表明周朝的礼制十分之中已经丧失了八九分,然而周文王、周武王所建立的周王朝政权依然绵延不断、子孙世祀不绝,就是因为周的后代子孙还能够恪守名分的缘故。为什么这么说呢?过去晋文公有大功于周王室,他向周襄王请求允许他死后用只有周天子才能用的‘隧葬’仪式。周襄王不肯答应,说:‘隧葬’是王者的葬礼。还没有取代天子之位的贤德之人而有两个天子,我想这也是叔父您所忌讳的。不然的话,您有自己的领土,您在自己的领土上用隧葬的仪式,何必还要向我请示呢!晋文公心生畏惧,不敢违背周王朝的礼制。所以,周王朝从它当时所占有的领土来说,并不比曹、滕这样的小国大,周王朝的人口也不比邾、莒这样的小国多,然而它作为天下的宗主国,绵延了数百年,即使是晋、楚、齐、秦这样强大的诸侯国,也不敢陵驾其上,原因是什么呢?只是因为宗主天下的名分还在保持的缘故。”
至于说鲁国的季氏、齐国的田常、楚国的白公、晋国的智伯,他们的势力完全可以驱逐原来的国君而自己当国君,然而终于没敢那样去做的原因,难道是他们的力量不够或者是不忍心那样去做吗?不是,是因为畏惧冒犯名分而招致天下人的讨伐。而现在晋国的大夫蔑视他们的国君,瓜分了晋国,周天子不仅不能征讨他们,反而宠着他们、授予他们爵位,使他们列入诸侯的行列,周王朝就连这点剩余的宗主天下的名分都不能守住,还要把它扔掉。先王的礼制到这时恐怕是丧失殆尽了。
有的人会认为,在那个时候,周王室的势力衰微,晋国的赵氏、魏氏、韩氏势力强盛,周天子即使不允许,难道能够吗!这话说的不对。魏、韩、赵虽然强盛,假如不畏惧遭到天下的讨伐而敢于违犯礼法的话,就会不向周天子请示加封,自己就称起诸侯来了。三国不向周天子请求而自立为诸侯,就成了犯上作乱的叛臣,当时如果还有齐桓公、晋文公那样的国君,必定会以礼法为号召率领大军前去讨伐他。而今三国已经向周天子请示,并得到了周天子的批准,这就成了奉天子之命而称诸侯,谁还能讨伐他们呢!所以说:三国进入诸侯的行列,并不是三国破坏了礼法,而是周天子本人自己破坏了礼法。哎呀!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间的等级关系已经遭到了破坏,诸侯国之间凭藉智谋的高下、武力的强弱来争夺霸主的地位就成为不可避免了,于是使得圣贤后代为国君的诸侯国全部被大国消灭,苍生惨遭荼毒,几乎灭绝,这难道不是让人感到非常的哀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