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的尽头一片影影绰绰的房屋,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看样子像是一座小镇。
张离一下子来了精神,深深地踩了一脚油门,一人一车便同时吼叫着冲向前去。
傍晚对于张离来说,是一天之中最没有安全感的时间,因为它是昼与夜的分界线。张离无法改变自然规律,每天这个时候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被黑暗和孤独逐渐吞没。
张离曾经想过,地球是自西向东转的,如果他开车一直向西走,会不会永远脱离黑夜?他欣喜若狂地进行了实验,结果另他大失所望,因为与黑夜来临的速度相比,他的斯巴鲁森林人跑得太慢了。后来一个热衷于学习的同学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让他哪儿也别去,就在南极和北极轮流待着,每个地方待半年,光明就会一直存在。张离当时就否决了这个建议,因为比起黑暗,他更惧怕寒冷。
前面果然是个小镇,不怎么繁华,甚至有些破旧和冷清。
在此之前,张离已经连续一周都是闷在车里,一路走走停停,除了吃喝拉撒等必要的情况以外他基本没下过车,一方面是因为懒,另一方面是他一路没有遇见值得稍作停留的地方。此时的张离早已腰酸背痛,身上的馊味自己闻了都恶心,再不下车活动活动的话屁股就要长到汽车上了。
傍晚时分出现的小镇恰到好处。
张离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开进了小镇。小镇路不宽,挤满了下班回家的行人,与张离完全不同,傍晚对他们来说是最美好的时间。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机械式工作,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或电动车,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偶尔在路边水果摊前停住脚,挑几个新鲜的桔子,或者被卖菜的吆喝声吸引,顺便买几根晚饭要用的黄瓜。
张离和车几乎占了路的一半,路人纷纷避让,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这辆外地牌照的汽车,脸上写满了好奇。
看着这些回家的行人,张离不禁涌起一股心酸。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越来越陌生。前段时间他刚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不多不少,刚好够买这辆斯巴鲁。对张离来说,这辆车就是他的家,开到哪里就住到哪里。
张离将车停在一家面馆门口,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感觉浑身上下舒服了许多。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想:这个地方挺好,不大不小不吵不闹,也没人认识我,最重要的是物价真是便宜,这么一大碗牛肉面才卖五块钱,干脆就在这里多停留几日养精蓄锐。
反正张离并没有目的地,对他来说无论想在哪里停留想停留多久都是一样,完全随心。
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一个旅馆,因为他如果继续睡在车里的话很有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张离转了两三条街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装修豪华的他怕贵,便宜的又比较脏乱。他又继续向前开了百十米,看到一家“阿昌旅店”。
张离把车拱到店门口旁边,心想:就这家吧,看起来干净实惠,从店名来看像是个年轻小伙开的。希望是个同龄人,交流起来没有代沟,合得来的或许聊几句成了朋友,合不来的也省了许多废话,大家各忙各的,互不相扰。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接待了张离,她自称是旅馆老板,热情而又熟练地为张离办理了入住手续,这让他感到一丝诧异。果然生活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很多情况下的“我觉得”最终都会阴差阳错地成为“没想到”。
老太婆说:“我开旅店好多年了,本以为自己老了干不动了,没想到生意越来越好,我也越干越有劲,把周边的同行干下去好几个。也真是奇怪了,来我这儿住的都是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我跟你讲啊,有一次……”
张离没心思听她唠叨,一把抓起钥匙飞奔上楼。
洗完热水澡之后张离像脱胎换骨一般,舒服得每个毛孔都酥酥麻麻。他迅速钻进廉价的被褥中,感觉生活充满了希望。这一夜张离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如果不是因为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这将会是妙不可言的一夜。
这个梦离奇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不应该称之为梦了,更像是一部回忆录。因为它把现实生活中发生在张离身边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又在他的脑海里重新演绎了一遍,每个情节都真实得过分,每个片段都清晰得可怕。张离站在上帝视角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拎着酒瓶指着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用着世界上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这个可怜的女人怀里搂着一个孩子,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她看起来既委屈又害怕,一言不发。小男孩突然挣脱女人的怀抱冲向男人,稚嫩的小身板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打死你这个畜生!”惊恐的表情顿时爬满了女人的脸,她想把小男孩拉回来但为时已晚。男人一把掐住小男孩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起来,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凑到小男孩眼前,眼睛和嘴巴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这张恶魔一样的嘴脸不断喷散着另人作呕的酒臭,一字一顿地吼道:“你竟敢骂老子是畜生!”小男孩突然笔直地飞向天花板,巨大的力道差点扭断他的脖子,他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又迅速摔落到地面,痛苦绝望的惨叫顿时变成肉体与石头撞击产生的闷响,小男孩眼前一黑瞬间疼昏过去。那个时候小小的张离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三米左右的高度竟然像万丈深渊一样深不见底,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张离患上了严重的恐高症。
睡梦中的张离抽搐了一下,甚至在梦里他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肉体上的剧痛和灵魂里的憎恨。从那时起“父亲”这个字眼永远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畜生”。
噩梦还在继续。张离看到刚才还在哭哭啼啼的可怜女人,突然变成了一头疯狂的野兽,冲上去与那个畜生扭打在一起。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当时小小的张离昏倒在地,醒来时发现母亲已经遍体鳞伤,至于那个畜生对母亲做了什么他毫不知情,但是在今夜的梦里,他看清了每个细枝末节。他看到那个畜生一把薅住母亲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脑袋向桌子角上磕,母亲单薄的身躯在那个畜生手中就好像一个随风飘荡的塑料袋。他还看到那个畜生举起手中的玻璃酒瓶使劲砸向母亲的后背,并不断地抬脚踹向母亲的肚子,张离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十个月,这里曾经温暖安全得宛若天堂,现在却在那个畜生的脚下因痛苦而不住地抽搐。
那个畜生看着满脸是血的母亲,眼睛里没有一丝怜惜,而是充满了仇恨与贪婪。他的结发妻子,他昔日耳鬓厮磨的枕边人,此时瘫倒在地上,脸上的血水和泪水在下巴处混合,滴到了小张离旁边的地板上。那个畜生揪住她的衣领使劲地摇晃着吼道:“钱呢?快给老子拿出来,不然老子打死你!”但回应给那个畜生的,是母亲无声的抗议和一个不屑的眼神。那个畜生左右开弓打了母亲两个响亮的耳光,母亲饱经风霜的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印子,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变得更加散乱了。母亲终于开口了,有气无力地说:“你把我挣来的血汗钱都输光也就算了,竟然还想拿孩子的学费去赌,你能有点人性吗?”那个畜生恼羞成怒,马上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没有一丁点儿的人性。母亲被打得几度昏死过去,一直到那个畜生累得筋疲力尽,再也抬不起拳脚。
后来那个畜生翻箱倒柜还是把母亲藏起来的钱找到了,甚至连平时买菜找零攒下来的硬币都掳走了,那个畜生一脸满意,拍拍屁股扬长而去。那一年,张离因为交不上学费而不得不被勒令退学。母亲收起委屈,怀着对张离的愧疚,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到了建筑工地,成为工地上搬砖队伍里唯一的女人。她起早贪黑地干活,比任何一个强壮的男人都要卖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不休息,继续在灯下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加班做手工活。
在这期间那个畜生隔三差五地跟母亲伸手要钱,母亲肯定是不给,于是又是一顿打骂。母亲身上总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她顶着红肿的伤疤卖力干活的场景是张离脑海中永远磨灭不去的痛苦记忆。后来那个畜生开始不时地带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到家里来,当着母亲的面卿卿我我,毫不避讳,甚至留她们在家里过夜行苟且之事。母亲不管不问,依旧表情淡漠地佝偻着身子干活挣钱,她的内心甚至会觉得稍微轻松一点,因为这能稍微转移那个畜生对赌博的注意力,免去对她的骚扰和打骂。
第二年张离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学校,他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勤奋努力,因为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那个佝偻的身影拉出苦海带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母亲也比以前干活更加卖力了,不过她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淡漠,而是多了一丝希望与欣慰。每天清晨张离在自习室里高声朗读英语课文的时候,建筑工地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早已经运了好几波水泥和砖块。晚上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如果正巧那个畜生外出鬼混那就再好不过了,灯下母子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做手工活,一个做高考题,偶尔讲讲学校发生的奇闻趣事,久违的笑容便绽放在母亲苍老的脸上。
张离曾经天真的以为幸福的生活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然而当他走到生活面前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它时,生活却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耳光。他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同时,也收到了母亲的病危通知书。母亲是在工地上倒下的,被热心的工友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就快不行了。据工友说,他妈平时太拼命了,每天都超负荷干活,累倒过好几次还不以为然地坚持。工友的原话是“钢铁做的机器还需要定期维护保养呢,何况是血肉做的女人?”
医院经过全力抢救,母亲的命总算是保住了,但这病是一种不可逆的罕见绝症,需要昂贵的药物维持。那个畜生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立刻人间蒸发了,从此再无音讯。张离的奶奶和叔叔寻人多日无果,便将怨气全都撒在张离身上,认为他是全家的灾星,自从他一出生家里就灾祸不断,克病母亲,克走父亲,将来还不知道要克死谁。刚刚高中毕业的张离顶着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艰难地苟活于世。值得一提的是,张离在如此绝望的境遇中也丝毫未动过轻生的念头。
至于那个畜生,街坊邻居中流传着各个版本的传言,有的说他良心发现悔过自新去外地打工了,也有的说他得罪的人和欠下的债太多了被人暗地里弄死了。张离对此毫不在乎,他更希望是后者,最好那个畜生永远不要再出现,不然他也会亲手杀了他。
张离烧掉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的梦想随着黑色的灰烬一同被风吹散,飞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义无反顾地钻进工厂,走起了母亲曾经走过的路,没日没夜地卖命干活。工厂老板非常喜欢他,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大多眼高手低,但他不一样,只要给钱,不管什么脏活累活全都能上。这段生活是张离生命中最黑暗的经历,然而黑暗中总能觅到一丝亮光,哪怕是一只萤火虫,它微弱的光芒也足以让张离感受到活着的希望。
对于张离来说,赵小瑶就是那只黑暗中的萤火虫。她与张离同一年出生,也在同一个工厂做女工,她负责包装,张离负责搬运。赵小瑶没有什么文化,很早就出来打工,但她与其他女工之间有一个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她非常漂亮,身上虽然穿的是破旧的蓝色工装,但仍然掩盖不住那张盛世美颜和独特魅力。张离弯着腰吭哧吭哧地把货物搬到托盘上的时候,赵小瑶正好装完一个包装袋,一抬头对上了张离的视线,于是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当时张离就觉得,这个女孩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
赵小瑶几乎每次看到张离都会对他相视一笑,张离每次都想好好欣赏一下她那张好看的脸,但每次却又有意无意的闪躲。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敢奢求跟赵小瑶之间发生什么故事,甚至自卑到连话都不敢说,每天只是埋头干活,把挣来的钱换成药,喂到母亲口中。令张离感到意外的是,赵小瑶在第十次对他笑的时候,主动跟他说了第一句话:“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不是“我们在一起吧”,而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那个瞬间张离的眼泪夺眶而出,并不是因为心目中的完美女孩向一无所有的自己表示好感,而是赵小瑶那个带着商量语气的疑问句令张离第一次感觉受到尊重。看着张离目瞪口呆的样子,赵小瑶可能觉得有些唐突,满脸娇羞地回过头去继续手忙脚乱地干活,张离连忙跑到赵小瑶的面前,像疯子一样地点头。
张离一下子从地狱跳进了蜜罐,时常干着活呵呵地傻笑。下班后他会拉着赵小瑶的手,亲亲密密地在工厂前的小路上散步,赵小瑶也经常做一些拿手饭菜给张离改善生活。这样的美好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张离时常会觉得这样如梦如幻的爱情太过美好,甚至有些不太真实。他曾经试探性地讲过自己的家庭,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向赵小瑶全盘托出,但赵小瑶却不以为然。张离也打听过赵小瑶的家庭情况,赵小瑶笑着说了八个字“父母双亡,无牵无挂”。张离问过赵小瑶:“你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同病相怜吗?”赵小瑶的回答很简单,“因为觉得你踏实,值得托付。”片刻之后,赵小瑶又反问道:“我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吗?”傻傻的张离回答道:“第二重要可以吗?因为第一重要是我妈。”赵小瑶笑着点点头,宛如一朵风中摇曳的水仙花。
张离又问:“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我怕你有一天会突然消失不见。”
赵小瑶没有回答,而是笑着拉起张离跑到了民政局。当天晚上,两人来到工厂附近的小河边,赵小瑶坐在河岸靠着张离的肩头,肉嘟嘟的小脚丫伸进水里拔弄起阵阵水花。张离斜着眼睛偷窥赵小瑶的侧脸,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赵小瑶,她的皮肤细嫩光滑,沁出一粒粒细密的汗珠,又长又翘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跳动,几缕碎发散落在张离的脖颈里令他心痒难耐。他闻到阵阵少女独特的清幽香气,不知道是体香还是发香,总之这味道令张离如痴如醉。赵小瑶察觉到了张离在偷偷看她,也转过头来盯着张离,一汪大眼睛柔情似水,巨大的瞳孔清澈又深邃,微微泛着好看的光,轻轻一眨眼便婉转流情。赵小瑶突然闭上了眼睛,抿了一下湿润的嘴唇,张离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低头吻了上去。两人在意乱情迷中任由原始的欲望奔腾喷薄,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个时候,两张大红色的结婚证就躺在一边的草丛里,与青草交相辉映,更加鲜艳了。
一年以后,赵小瑶告诉张离她想去南方打工,说那边工资高一些,这样可以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张离想和她一起去却被婉言相拒了,想到家里还有重病的母亲需要照顾便只得作罢。
从此赵小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就如同那个畜生一样。
重新跌回地狱的张离并没有觉得多么痛苦,更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只是觉得他第一次看见赵小瑶时的想法得到了验证,这个女孩果然不属于这个地方。他也曾苦苦找寻了一段时间,得知她将永远不会再出现于是便放弃了,他甚至觉得有些知足,毕竟这段为期不长的感情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张离明白了两件事情,一是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都不真实,从此他将不再奢望有人走进他的生命,漫漫的人生长路上,他注定要踽踽独行。
第二件事情是,那天在河边第一次与赵小瑶发生关系的时候,她应该是戴了美瞳。
赵小瑶的离开对张离母亲的打击很大,她本来就病入膏肓,再加上各种刺激,没坚持多久便撒手人寰。这意味着,世界上唯一疼爱张离的人也不存在了。张离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将母亲安葬,对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个灾星。”
张离继续在工厂起早贪黑地干了一年多,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这些债有的是那个畜生欠下的,有的是母亲生病时欠下的。张离是个很有原则的直肠子,事到如今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了,但他依然不会破罐子破摔。他将家里的老房子低价卖掉,买了一辆车并加满了油,开着它义无反顾地远去,不在乎方向,也不关心目的地。
这天张离来到一个地方,停下车来歇脚,突然听到有人敲他的车窗。
砰砰砰!声音急促而又响亮,像是有什么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