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想到四爷的时候,是独居在异乡小屋的一个深夜,失眠无语。停电,黑静的有些异常。忽亮忽亮的烟火亲吻着我,思绪烧得正旺。沿着袅娜腾腾的烟雾,我跨过门槛,从世界这头走到那头,似乎看到四爷手把烟杆和一张和蔼、微笑、龟裂的老脸,一板一眼与我对话。
一样静谧的夜晚,一样黑忽忽的小屋和弄堂。要说不同的就是我的现代化的过滤嘴和四爷的老土烟丝。
老家村子坐落武夷山脚一个土窝里,既偏又远,如同夜幕的一颗孤星遥挂在苍穹。二十来户人家,一家姓,村风淳朴实在。常年不息哗哗的溪流如白色带子把村子分为两半,一条细长狭窄的田埂又把两边系为一起。溪流这边是一排摇摇欲坠的泥砖老祖屋,如病焉的老人脆弱无力依在一座松林的山下。溪流的那边,是一些显眼整齐有序的新瓦房,朝气十足。但在我眼里看来,似乎总缺少些什么。一老一少就这样相互呼应着、对望着。
孩童暖在心间的总是冬天的早晨。公鸡唱过五更,天色微亮,不大一会儿村子就喧闹起来了。勤劳的人们一大早就忙碌开了,青石板小路上踢踏的脚步声,碗筷洗刷的哩喇声、水桶的碰撞声哐啷声,清扫灰尘的悉嚓声,还有不时从母亲嘴里冒出的嘀咕声。大人们总是眼疾手快地打理好家务,似乎在打理好一天心情。透过窗外斜射进来的晨光,灰尘四处漂浮。火柴一刮,火苗一窜,灶膛一亮,劈啪的火苗似乎点燃了人们一天的希望。约过个把钟,母亲一把把躺在热乎乎的被窝的我拽起来,递过一碗蒸熟的番薯说,给你四爷送去!
山里野物多,村子几乎每家都有一杆土铳,一是可以防止野物害人害庄稼,二是那时候土匪多,经常抓壮丁,可以防意外。四爷本与我的家族无关,就是因为土铳,使得他和爷爷维系在一起。听爷爷说过,不记得何年一个冬天,野猪出来觅食,爷爷正在村口山岭干活,正当野猪张开獠牙要夺去爷爷那条腿的时候,四爷急忙赶到,土铳一声砰响结束了野猪,救了爷爷一命,真可谓“虎口夺命”,这个故事也曾为村子里的一段佳话。这样他们就以兄弟相称了。
四爷的祖辈是当地的富农,甚至可以说是小地主。可四爷骨子重情义,每每爷爷家有困难的时候,必帮无疑。二伯出生时家里断粮,奶奶没力再把二伯送出来,正好是四爷家那口及时送来的米汤救了伯父和奶奶。爷爷死得早,临死之前也再三嘱咐父亲,要把你四爷照料好,他是我们的至亲。
建国初期,四爷一家怕遭受新政府的打击,全家在一个深夜之间仓促爬过村子后面的山逃往去了台湾。惟有他,寄养在一家小户贫苦人家。本让他在这里生根发芽,万一以后换了世道,就可以寻根归家。可是后来,家属也一直没有音信,陪伴四爷的永远只是那座破旧不堪的堂子和那支发黑的烟杆。每天早上,我总要穿过那条悠长的弄堂,胆战心惊的左顾右望,蹑手蹑足的踩着小步,惟怕脚步发出的声音惊动空旷的屋子,来到厅堂。厅堂后半面已经坍塌了小部分。一般此时,四爷一个人总是坐在厅堂天井边,一手持着烟杆,一手把弄着烟丝,眯着眼,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一见我,总是先放下烟杆,站起来,用他那双粗黑布满硬茧的手掌摸我的头,刚开始我还真怕他,一把食物放下,逃命似的飞跑回家。
回去我胆怯的对母亲说,四爷的堂子里有经常有阴森晃动的影子,怪吓人呢。母亲似乎看穿说谎我的心思,你瞎说什么,你四爷可是个鬼不怕的人!四爷小时候家庭富有,受文化不低,村里就数他文墨最多最深。鬼神是怕文化人的,如若文人不小心和鬼撞个满怀,文化人额头的文气能把鬼神吓的魂飞魄散,农村人经常这么说。四爷一肚子的墨水,算是个地道的文化人,他从容住在这里,从不害怕。但在特殊时期,四爷这么特殊的人物,便是“主义”“分子”典型一类。曾经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架铁链蹲牛棚,戴高帽游街村,挨打与唾弃成了家常便饭。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一辈子都是只身一人。
我不知道最早的记忆什么时候才和四爷有关,只依稀记得每逢村子的黑白喜事,他总要穿着一身黑色庄严的长衫,带上文房四宝。被人请的去写对子。等主人家神色凝重地做完祭祀仪式后,四爷便把一张轻哗哗的宣纸平摊在桌面上,娴熟的手势把它折叠,折成一个个有棱角的方格。既而揽袖、屏气、把步、蘸墨、挥笔,几个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几个曲劲有力的字便跃地然纸上。父亲总是对我说,那字才叫字呢。四爷回来时必定要先来到我家门口,递上主人家送给他以表谢意的酒菜给母亲,给孩子吃吧。那时候我总是拉着母亲的衣裙,陌生胆怯的斜看着他,这时,四爷眯着的眼睛总会露出一隙光亮来,慈祥的笑容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洋溢出来,母亲总是推脱不过四爷的盛情,勉为其难的收下。四爷总在对我母亲说,幺子透着聪明的灵气哦,长大一定会有福气的。四爷从不说谎,他说实话,一板一眼踏踏实实,叫人不能不相信。
到了后来,四爷经受不了岁月的吹洗,脸上的皱纹如同村前那棵老松树曲卷的树皮。每次走路,脊梁骨艰难支撑着他那瘦弱的躯体,左右摇晃;每次抽烟,烟杆也随着微微随着手上下颤抖着。以后四爷也再没有被人请的去写对子。
解放后,四爷家族的财产全部没收充公。一直以来,四爷住着生产队的社间(用来专门存放村里公共物资的房子)。后来,生产队的社间变卖给了私人,四爷只能无奈做出唯一选择,搬迁到溪流那边的一间多年废弃的厅堂里,那时厅堂左右两边的正房陆续的坍塌了一些,只剩下左右两旁通往厅堂的狭窄的弄堂。厅堂墙壁周围零星的燕窝,到了春天,燕子双双飞到门外盘旋探风,待上几日便衔叼湿泥和枝条修建定居,产卵孵蛋生子、觅食养子,嬉戏,吱吱喳喳的鸟叫给幽静的厅堂增添了一些生气,也给四爷点缀着一些生命的绿色和活力。那时我已经长大,每年到了雨季时分,父亲总会叫上我挑上一些新瓦片,扛些树梁,去到四爷住的那间房屋检修。很多次不经意间,瞅着四爷挽起袖口横起手腕暗自抹泪,我们父子便也跟着沉默难过。看得出他总是对我们父子感激不禁。在寂静深处,想着那些燕子快活自由,四处肆意为家,安家生子,几世同堂。四爷是没少流泪的,我想,在他浑浊的泪水中,他该会有多少的思念,有多少的怨恨,有多少的辛酸,又会有多少的无奈。
村子里的孩子很野,野得无性,大人也忙着干农活无暇管教。祖屋空旷,鸟多,野草多,没人管,小孩子最喜欢去那里玩。为了方便,四爷堂子的灶堂垛得矮小,从墙壁一头挖个小洞算是烟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不懂得礼德的孩子们开始作弄起四爷来了。他们偷偷的绕到堂子后面,用稀泥把烟筒小洞糊死。稻草一生火,烟就冒不出,浓烈的烟把四爷呛个半死,当初还以为是动物垒窝垒错了地方,日子一久,被四爷发现是这伙小东西做的孽。每及如此,四爷也从不发火,只是唏嘘和叹气。这些无知的小孩以为四爷憨厚,做了一些更为离谱的事情,在堂子门前布些“粪便暗雷”使四爷中招,或者更有甚者用石子扔四爷。如此之举,父亲知道后,一向温驯的他便大发雷霆,当天晚上召集了全村的家长在堂子里开了个“家长会”,把这些小孩子狠狠的教训了一番。从此以后,祖屋很少有小孩来光顾,返回以前的冷清。
不知道哪年的春天开始,由于房子的失修,厅堂的潮湿使得燕子再也没有回来。四爷陷入了无限漫长的孤寂和等待之中,可是给他的永远的只是失望。四爷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东西,被人们遗忘在某个角落里。四爷深居简出,只有到傍晚,他才艰难的挪动双腿,走出到厅堂屋子的大门外前,遥望远处连绵不断,没有尽头的山峦,望着夕阳徐徐落山,听着远处谁家父母呼唤自家孩子归来的声音,看着对面村子星星点点的灯光。而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也似乎总是失落。他在想,太阳的轮回落下,明天会不会更灿烂和光明一些。
那年那月,父亲由于工作调动的原因,全家要搬迁出去。记得我们离开村子那年正是转秋季节。阴雨连绵,落叶遍地,阴霾的天空没有一点亮色,村子更有些萧条死静。临走前那晚,全家一起前去看望四爷,顺便带了一些食物、粮食以及一些城里用不着的家当、衣服。那天,母亲哭,父亲叮嘱四爷自个儿照料自个儿的话语等,我也泪流满面,四爷一直紧抓点父亲的双手,点头应和着父亲,哽咽着没说什么。四爷坐在村头的松树底下一直送我们走远……待我们走远之后,他便坐在地上嚎嚎大哭。后来我们去了城里不久,四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听父母回来说,四爷去世下葬那天,村子的松树上飞满了乌鸦。我无语。
后来我去了异地求学工作,一直没机会去到四爷的墓地看望他。只是每年清明,父母总会回去给四爷扫墓。现在的堂子应该物是人非了吧。 我想,当四爷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会用手轻轻的抚摩我的头,对我问寒问暖,孩子,在外面都过得还好吧!等我回过神来,烟灭了,手里的烟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