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白驹吃饭迅速。
二中碗干饭,顺带大半碗鸡蛋汤下肚,就放下了饭碗,然后,小心翼翼地拈着筷子,把自己桌面前的骨渣饭粒,刨到自己碗里,起身端到了厨房。
妙香呢,依然和老奶奶对坐着。
筷子头在菜盘里翻腾一歇,挟起一小点炒荠菜,放进自己碗里,低着头津津有味的吃着。老奶奶正襟端坐,左手轻轻地抠着自己的蓝花边碗。
右手握笔一般拎着筷子。
干瘪的嘴巴无声地蠕动,吃相优雅,宛若在宴席上,一面疼爱的瞅瞅小孙女儿:“荠菜好!绿色蔬菜,营养丰富,多吃点呀。”
又瞧瞧鸡蛋汤。
“今天你爸要不是摔了,就是桂鱼汤啦。不过鸡蛋汤好,我和你妈那个时候,生了孩子全靠鸡蛋补身子,靠鸡蛋发奶喂孩子的呀。”
垂垂眼皮儿,妙香没说话。
而是埋头发出,呼隆呼隆的吃菜声。放了碗筷的白驹,在厨房里兜着圈子。他本想按照平时的惯例,就着温热水,把自己的碗筷洗净放好,然后就回隔壁休息。
可现在,他却总感到有什么不对?
哦对了,就是一直担负着一日三餐洗碗重任的岳父,今中午摔碎了脚踝,正躺在床上呢。那么,这饭后的收拾和碗筷菜盘锅灶的洗漱,好像自己不能置若罔闻吧?
可说实在的,除个别特殊意外。
二年多来,这饭一吃完收了自己的碗筷,洗好放好就撒腿,早己习惯成自然,要现在主动承担起全家人的洗漱重任,嗯,有点勉勉强强呢。
再说,累了一天。
也的确想尽快回到自家,涮牙洗脸方便,然后,和妙香各自拿着手机或电脑,往大床上一坐,就着灯火通明和一屋的温馨平静,各自上网神游。
可是,现在不行了。
等一会儿,爸妈会把彤彤送过来。现在的白驹,爱自己的女儿,胜过爱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爸妈和岳父岳母。
那么,这样吧。
在彤彤送回来之前,猫到床上歇歇,也是一种极大的休息和享受呀……香妈替香爸拈了一筷子荠菜:“今天这菜,鲜,比昨天便宜了三毛。”
香爸微微仰头,背后塞着个大枕头。
整个儿身子呈35度角仰坐,津津有味的吃着:“可以,好吃。我的经验是,每天上午10点过和下午3点左右,菜场的菜,都比平时便宜的呀。”
“是便宜一点,可基本上都不太好了呀。”
香妈说着,抓紧刨一大口饭菜,再把小条盘往香爸身前移移:“这些你别管了,好好养伤吧。明天,我去买点筒子骨熬汤,骨头汤对伤口的痊愈有好处的呀。”
“一共缴了多少钱?”
“5800,换药三次呀,医生也够辛苦的,额头上挂着汗珠,跑上跑下的。”
香爸摇摇头:“看到没得钱,唉,又跌这么一大个跟头,真是屋漏偏连夜雨,给苏北打招呼没有?”香妈这才哦的声,放下了碗,抓起了手机……
厨房里,白驹终于作了决定,自己今天饭后收拾洗碗。
平时香爸看不到种种好处,这时一下涌上了心头。白驹接半锑锅冷水放在灶上,旋开燃气开关,把火苗旋到最小档,再出来收拾。
奶奶己吃完,进去了。
妙香站着,拈着自己的筷子,小心翼翼的刨着桌前的骨屑,菜渣什么的。“给我吧。”白驹接过老婆手中的碗筷:“你去歇歇,等会儿爸妈送彤彤过来。”
“好呀。”妙香打个呵欠。
捶捶自己的腰间,慢吞吞的回了隔壁。有了女儿后,小俩口也有了分工。妙香负责晚上照料彤彤睡觉,其余的诸如陪带彤彤玩耍,启蒙教育等等,概由白驹负责。
因此,白驹还得加快做事速度。
平时有岳父母帮忙拖着,凡事不太着急。现在岳父受了伤,岳母得分心照料,彤彤送过只能放在隔壁……里屋,香妈给苏北打完电话。
看看,香爸也吃完了。
香妈就端了小条盘出来,见白驹正在收拾桌子,招呼到:“你回屋休息吧,没多少事儿,我来收拾。”白驹偏偏头:“没事儿。”
香妈径直把小条盘端进厨房,出来看到白驹仍在收拾。
就夺过了他手中的碗筷:“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年轻人要上班,晚上还要带孩子,去吧去吧,歇歇气,一会儿你爸妈得送彤彤过来了呀。”
白驹也就住了手:“妈,那我就过去啦。”
岳母点点头,看着女婿自言自语的:“带孩子呢,倒不是什么大难事,就是这一日三餐有点难熬。不过现在好啦,你爸妈来了,替我减轻了许多,我得谢谢他们才是。还有白驹呀,你那麻醉止痛药在哪儿开的?”
“公司医务室。”
白驹停下,一脚在外,一脚在内,老实的回答:“那药,效果好不好?”“还行。”香妈麻利的收拾着:“这是处方药,外面药店没得卖。我姐姐那肩周炎一到晚上就疼得厉害,吃多少片阿司匹林也没用,可吃了一片这药,就夸到真灵的。”
白驹明白了,不以为然到。
“那我明天上班,再拿一盒回来。”香妈端起碗盆,往厨房走二步,站站侧着身子,微笑问:“没事儿吧,领导要问起,怎么答呀?”
“真没事儿!”
白驹笑笑,拉开了木门,正巧与铁门外的鱼老板,脸对着脸。“你好,白工,香爸在不在呀?”“正等你呢。”白驹面无表情,拉开铁门,侧开身子:“进吧。”
老实说,白驹对他不感冒。
因为白驹平时就有点讨厌这个鱼老板,年纪虽然不大,却见人就是笑,离得老远就夸张地套着近乎,开口闭口“你是我哥呀!”“你是我姐呀!”
“没说的,你不帮我帮谁呀?”
成熟得十分圆滑狡诈。
从香爸香妈嘴里,白驹知道了鱼老板的大致情况,现年36,苏北人,因为生计,初中没毕业就独身闯荡上海滩,然后讨了老婆,接来了老父亲,
现在,一大家子都靠着他吃饭呢。
说实话,经过多年的正统教育,名牌大学毕业的计算机硕士,是从心底瞧不起这种下三流的。特别是现在,理智上虽然也感到有些牵强。
可瞅瞅他那鱼档。
平时就水滑湿淋,鱼鳞,烟头,塑袋和拉圾等,从来就没认真彻底的打扫干净过,只顾忙着赚钱也是事实,不过就一个唯利是图的小奸商嘛。
这种人,不懂法。
只知道蝇头小利,斤斤计较,更不会把顾客的安全,放在心上。白驹自己,就曾有好几次在他那儿买鱼时,差点儿摔倒。
最近一次,好像就是上月初?
要不是白驹眼明手快,滑倒的瞬间,顺势抠住了卷门的门环,一准摔得鼻青脸肿。当时,惊魂未定的白驹,当面怒斥鱼老板只知道赚钱,不顾顾客的死活。
这厮呢?涎着脸。
陪笑道谦,然后指指门壁上张贴的告示,直看得白驹脸色铁青,喘着粗气,恨不得一把撕了告示,对准他那张黑乎乎胖乎乎的笑脸,狠狠击上一拳……
现在好了,出事啦。
香爸终于在他鱼档摔碎了脚踝,这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仅凭这,鱼老板就该判上几年。听到白驹让进,鱼老板就对他哈哈腰,合合掌,跨了进来。
后面,还有拎着个精美大礼包的小工。
小工也对白驹笑笑,跟了进去。本来打算回隔壁的白驹,想想,又转身重新进去。大约是二人的对话,惊动了隔壁的妙香?
铁门一响,穿着睡衣睡裤的老婆,也精神抖擞的跑了过来。
“香爸呀,我给你赔礼道歉来了呀。”鱼老板一进屋,照例扬起了嗓门儿。香妈闻声出来,掀着围腰揩着双手,不冷不热的招呼到。
“小香呀,不用这么热情吧,坐,”
扯过条凳:“请坐。”白驹和妙香对看一眼,呃,怪事儿!原来鱼老板也姓香?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呢。“阿永呀,你也请坐。”
对中午帮着自己忙上忙下的剖鱼小工,香妈明显亲切友好许多:“我这就给你们倒点开水。”白驹就一下窜到了厨房,端了二杯凉白开出来,一人一杯,递到了二人手中。
今天傍晚十分闷热。
那天,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就阴了下来,并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雷声。主仆二人端着凉白开,一饮而尽,鱼老板一手捏着塑杯,一手撩起背心一角擦拭着脸孔。
香妈去开空调。
鱼老板连忙招呼:“香妈,不用不用,一点不热,现在的电费老贵。我上个月去缴电费,那个美女营业员一伸手,嗨,吓我一大跳哇,你猜”
“小香,你们来是?”
香妈打断了他。
“哦,是这样是这样的呀。”鱼老板恍然大悟,接过小工手里的大礼包,双手递给香妈:“对不起,香妈,这是我们鱼档全体员工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香妈也不推却,接过放在桌下。
里面的香爸,说话了:“香拐子,你给我进来。”鱼老板就跳起来,带着小工乖乖的进去。于是,小俩口又知道了,鱼老板不但也姓香,而且还有着“香拐子”的绰号。
一行人,围着双人床,齐齐站了一大圈子。
“哥,真是对不起,我再次向你赔礼道歉。”鱼老板清清喉咙,放开嗓门儿,字正腔圆,中气十足:“你是我哥呀,没说的,你不帮我帮谁呀?”
轻车熟路,大方自然。
这让白驹怀疑,他己不是第一次,面对在自己鱼档摔伤的顾客。“帮,帮,可是我摔伤了,现在该你帮我才对呀。”
香爸面无表情,毫不客气。
香妈一缴就是5800块现金的事实,让他感到惶恐和无奈。“就是就是,就是呀!”鱼老板鸡啄米般点着头,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红包。
当着众人,取出里的百元大钞。
连同红包一起,双手递过去:“这是我们鱼档的全体员工,紧急凑起来的1000块,请收下。”香爸脸上,现出了轻蔑不屑的神色。
可没等他开口,香妈对他摇摇手。
“不用,收回去!”众人一怔,一起瞧着她。鱼老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劲儿的眨巴着眼:“唉唉,香妈,姐呀,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让你收回去。”
香妈淡淡的看着对方。
“礼包我收下,这钱你拿回去。毕竟这事儿呢,是我们自己不注意摔倒的,与你没多大关系。”鱼老板鼓起了眼睛。
“香妈!”
“唉,还呆着干什么?快拿回去吧。”
香妈一把抓过钞票,重新塞进红包,揣在他手里:“什么鱼档的全体员工紧急凑的?你那夫妻档有几个外人?你呀小香呀,当了老板这多年,连撒谎和求情也不会,白当了呀。”
鱼老板的嗓门儿,有些颤抖。
“香妈,姐呀!”“别乱喊啦,你才多大?这年头,大家都不易,做人不能昧良心,对吧?”“香妈,阿姨啊!”
白驹清楚的看到,鱼老板的眼角,开始濡湿。
“这我知道,可我,我也有责任呀。”“能承认这点就不错。说到底,你的责任就是要多安排人手扫水做清洁。不然,再有顾客在你鱼档跌倒,事情就麻烦了呀。”
香妈继续平淡说着。
话锋一转:“即然说到这儿,我倒真的要求你一件事情了呀。”“香妈,上次你不是说过了?”鱼老板擦擦自己眼睛,转身在自己的剖鱼小工肩上,亲热的拍一掌。
“只要香爸需要,阿永随叫随到。”
阿永就严肃认真的点点头……
事情也真凑巧,没几天,因为天太热和过于劳累,香妈也病倒了。不过,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感到浑身无力,吐酸水。
弄到后来。事情有点麻烦。
香妈自己歪倒在沙发上,半天不想动弹,更莫说伺候香爸了。亲家整天带着彤彤,小俩口上班又走得早,香爸的洗漱,方便和喝水吃饭等琐事儿,就落在了80多岁的老奶奶身上。
眼看着儿子遭此难劫。
早急在心里的老母亲,倒是十分乐意自觉。可是,就她那老迈的身体,昏花的眼神,又怎能担当起此重任?
左思右想之余,香妈拨通了鱼老板的手机。
鱼老板一口答应,并责怪到:“香妈呀,我承诺过,就一定要办到。以后,你直接叫阿永得了,不用我再转叫他的呀?记住了,直接找阿永了呀。”
阿永,20出头。
瘦削沉默,中等个儿,一说话脸就泛红,像个腼腆的小姑娘。阿永真名叫什么?是鱼老板的亲戚还是员工?鱼老板和阿永本人没说,香妈也不好问。
倒是香爸在提醒。
“现在这个社会,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吧?”虚弱地靠在沙发上的香妈,没好气的打断了他。
“那你说怎么办?这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住。你没看老娘累得这几天,一坐在电视机前就打嗑睡,连多年喜爱的电视连续剧,也看不进去了。那好,请保姆?你请的起吗?”
香爸垂垂头。又抬起。
“是不是让亲家过来几天?”香妈拍拍沙发垫:“想都别想!都是过了花甲的人啦,再说彤彤也要个人才能带得下来。知道不?我现在整天祈求的,就是亲家。他老俩口也不容易,跑这么远来租房带彤彤,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只是现在千万不要生病,亲家要生病,对我们没任何好处,你不明白呀?”
香爸呢,被香妈呛得一时语塞。
悻悻儿的双胳膊肘儿,往自己脑后一抱,用力过大,扯得高悬着的右脚一跳,痛得剁心彻骨。香爸连忙放下双手,身子向前倾倾,保持着伤脚悬吊的最佳角度。
事实上,若论在家庭的处境。
香爸也就和白何差不多,甚或更甚。文化很差的香爸,在小资情调颇浓的高中生老婆面前,基本上连像样一点的抵抗也没有。
莫看他表面,牛气烘烘的。
香爸和香爸之类特有的豪爽,粗犷,能吃苦和过人的精明,如果用在创业与人生的原始积累期,或者是用在还不算太晚的现在,应该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或许?真能助其成功。
可香爸偏偏失败了,被无情的命运打回了原形。这一点,与亲家公惊人的相似,也是他们这一代50后,注定再劫难逃的悲剧。
不同的是,这代50后的少数人。
选择了咬牙奋起,与命运抗争,譬如白何。大多数人却屈从于命运的安排,默默而无奈地,躲进了自己的伤口深处,怀着冲天的愤懑和绝望,静候着大限的到来。
譬如香爸。
因此,原来的特有性格和楞角,一经被生活磨掉,整个人的精、气、神,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现在,香爸被老伴儿无端抢白,伤脚又因不慎拉动而疼痛不己。
他端着自己的胳膊肘儿,看看对方。
有些懊恼:“要不,让妙香辞职算了呀。我看她整天忙忙碌碌的,又有了女儿,人也瘦了许多呀。反正,明丰苑里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的挺多的呀。”
香妈摇头,拍沙发垫。
“馊主意,更不行!算了你别说啦,说了白说,尽是拿不上桌的馊主意呀。”“不行就不行嘛,你老拍沙发干什么?”
许是?被老伴儿轻蔑的斜睨激怒。
香爸到底冒了火:“他妈的,以为自己还在国企财务处,喝茶训人呀?”香妈楞楞,别过了头。这一点,又与白何惊人相似。
老伴儿冒火,唠唠叨叨时。
白何基本上是搭着耳朵,垂着眼皮儿,任由对方发泄,实在听腻了,也顶多是默默走开而己。可白何真一冒火,老伴儿也就闭上了嘴巴。
因为,归纳总结。
退休教师明白,老头子冒火就如雷雨前的闪电,闪得厉害来得快,可稍纵即逝。避其锋芒,便什么事儿也没有,雨后的天地,还是自己主宰。
并且呢,还可以小博大。
从中听到对方平时深藏心底的话儿,窥视对方真正的心态云云。大约天下的女人,都遵循着这一定律?因此,在地球村每时每刻上演的家庭剧,才充满了酸辣苦甜大喜大悲。
最后的胜利者,主宰者。
反倒都是或年轻,或中年、或耋耄的老婆们。屋里沉寂下来。好半天,香妈偷偷睃睃香爸,瞧他屁股移移,恍若蛆虫一样动动的,故意不搭理,懒洋洋闭上了眼睛。
当然,香妈心里透亮。
香爸这也是为了家庭好。几十年的结发夫妻,共同走过的困苦艰难,她实是太了解自己的老头子啦。说实在的,她也认同香爸的看法。
现在,这社会。
人人脸上都罩着一层莎,让人摸不透,认不清。让一个什么也不了解的陌生人,在自己家里常来常往,实在是让她提心吊胆,惧怕不己。
可是,思前想后。
又觉得这恐怕是,家里目前最能接受的最佳办法。眼下,老娘、女儿女婿和亲家,都得呆在自己的原位上,一个都不能乱动。
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任何益处,只会坏事儿。这点,作为家庭主妇和生活轴心,她比香爸更有见地,也更清楚坚定。要渡过目前最艰难的时段,只有二个办法。
一是让自己的老姐姐,时不时的抽空赶来帮忙料理。
二呢,就是随着鱼老板的承诺,要他的小工前来帮帮忙。香妈心里雪亮,香爸摔伤这件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着自己的良心呢。
原因,前车可鉴。
那还是奋斗多年的鱼老板讨了老婆,又把自己的老父亲,接来上海不久发生的事。屈指算来,鱼老板开的这个鱼档,己有15年啦。
15年前,鱼老板16岁。
揣着仅有的200元钱,躲藏在一艘运输船的轮舱下,来到了上海滩。5年后,己长高了一大头的鱼老板,租下浦西这间街边店,开起了这间鲜鱼档。
鱼档供货,及时新鲜。
货真价实,态度恭顺又好,慢慢也就积累了一大批回头客。上海阿拉骨子里天生的排外和自高自大,在为人朴实,童叟无欺的鱼老板笑容前,终于烟消云散。
代之的,是宽容、同情和理解。
因此,绝不能断言在漫长琐碎的经营中,买卖双方没有冲突和矛盾,而只能说,双方建立起了一定的诚信度,达到了自行处理和消灭冲突矛盾的一定高度。
然而即便这样。
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一个比香爸年轻的中老年人,在鱼老板的鱼档买鱼时,不慎摔倒,而且也是摔碎了脚踝,拉开了扯皮的序幕。
那时,也合当碰巧。
正是上海市委、市政府按照中央的战略部署,"开发浦东、振兴上海、服务全国、面向世界!”风起云涌的年代。
领导憋足劲儿。
干部争先恐后。
与全国各地一样,上海也对所属国企进行“关停并转”的改革大手术。许许多多从国企“改”下来的中老年人,绝望地踯躇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愤世嫉俗,动辄骂娘。
甚或,做出更过激的行为。
惹得警察警车时时出现,成为当年一景。而在鱼档摔倒的这个中老年人,恰好是一个下岗工人。于是,买卖中曾有的潜规,全部不翼而飞。
对方毫不客气。
明确提出全额赔偿损失,不然就法庭上见。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额赔偿,自不可能,可作为鱼档也有责任,这是推脱不掉的。于是,许多人暗地里规劝鱼老板,做做对方的工作,适度赔偿算啦,以保住这块牌子和口碑。
可是,年轻的鱼老板,也被对方激怒了。
因为对方全家出动,噼里啪啦的,捣毁了他几乎所有的生产工具。双方终于闹上了法庭。结果,可怜的愚笨的苏北农民,根本就没读懂上海滩,读懂人生,读懂生活与城市。
鱼老板输了,被法庭一审判决。
赔偿对方全部身体和精神损失,共计二万多人民币,并且全部现金限期内支付。苏北农民做生意,与人打交道,揣摩心里,奉迎巴结,轻车熟路,如鱼得水。
没回过神,甚至还在梦里。
就被庄严神圣的法庭,鲜红的国徽和威风凛凛的法警,吓得魂飞魄散,欲哭无泪,不知所措的抖着双手,噙着热泪,在判决书上签了字,并于限期内,抱给了对方全部赔款……
所以,这次呢?
如果不是香妈,要换了别的人家,真要厚着脸皮赖到鱼老板,只怕他会重蹈覆辙,损失惨重。而只要他的小工随时前来帮忙,即减轻了他的心理和经济负担,又缓解了自己的暂时困难,一举二得,何乐不可?
至于小工可靠与否?
香妈相信,凭着自己的感觉和掌控,应该没有大问题。更重要的是,自己所设想的第一种办法,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
姐姐年届七十,身体一向不好。
住在上海远郊的青浦区朱家角,一动步,公交转轻轨,轻轨再转公交的,单面就要大半天;再则,家里还有70出头的姐夫,与彤彤一样大的小孙女儿,可能吗?
“再说,即或是小工来,帮了忙钱可以不给,饭总要吃吧?水总要喝吧?此外,烟啦水果啦什么的,总得要表示表示的呀?”
香爸被一泡尿,憋得有些难受。
他瞟瞟老婆闭上眼睛不吭声,有些吃不准了。这是普天下虽有不快,却仍爱着或叫依从着老婆男人的软肋。就像大炮轰击云,大刀砍向水。
所有的抗争,都在老婆的沉默不语前,撞得粉骨碎身。
闭着眼的香妈却听得直想笑,然后,是一歇深深的悲哀。曾几何时,处里要好的几个姐妹以及同事们,都不约而同的羡慕着她,议论着她。
“你那位,不说啦。喝酒如喝水,待客如家人,头儿夸,客人伸大指姆,销售业绩月月稳居第一,你算嫁给了五位数了呀。”
“我就寻思着,我家那个和你家那位的差距,怎么这样大哇?厂里都传遍啦,你那位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出面帮朋友摆平闹事者不说,还连5000块的现金提成,都白白送给了人家,英雄好汉啊,“水浒传”上才有的呀!”云云。
曾几何时啊?
大气,豪爽,好客的香爸。
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香妈讲不出更深层的理由,只是悲戚的想,我也明白,女人老了,更喜欢唠唠叨叨,婆婆妈妈,据说是为了排斥减轻自身的压力。
那么,由此及彼。
或许男人老了也都鸡肠小肚,患得患失?可是,我更愿意回到过去,回到那些华发如云,理想豪迈,虽然困难艰苦,却惬意美好的激情岁月……
叩叩!有人叩门。
紧接着,叮咚!悦耳的门铃又响起。香妈挣扎着从沙发上想立起来,可二腿实在无力,一个身影从里屋出来,慢吞吞的走向门边,是老娘。
香妈重新坐回沙发。
默默应该是阿尺来了,就对卧室发着警告:“可能是小工来了,你自己注意点呀,说话莫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的呀。”
“好的好的,我明白。”
香爸连忙接嘴。
“可你,是不是先扶我一下呀?”“不用,待会儿让小工扶。”香妈胸有成竹。香爸一向有忍功,在国企那时,无论喝白酒,啤酒还是饮料,从来都是最后一个离席跑厕所。
长此以往,威名远扬。
香爸靠着这一绝招,击败了多少自吹自擂的高手,终成销售处的佳话,传进了香妈耳朵;直到现在,记忆犹新,印象深刻,不能忘记。
“是阿永呀,请进来吧。”
老娘话音刚落,身影一现,剖鱼小工进来了,照例无话,只是咧咧嘴巴,腼腆的对香妈一笑。“阿永呀,麻烦你啦,哎哎,你这是拎的什么呀?”
香妈客套话还没说完。
小工把手里塑料袋,轻轻放在了桌上。“菜,老板买的。”香妈一扶沙发把手,用力站了起来,有些气喘到:“那就谢谢、了,多少钱呀?”
一面抓过袋子打开,一样样把菜取出来。
“哦,菠菜,哦,胡萝卜,哦糖藕,还有三文鱼呀?”一面惊喜的抬抬头:“这个小香,真是苏江老乡呀,对我们家的喜欢吃的菜这么熟悉,这么多,我可以几天都不买菜了呀,真是谢谢了呀!”
阿永笑笑,又一样样的装进去,拎向厨房。
香妈跟在后面问到:“多少钱?我自己来洗吧。”阿永摇摇头,示意老板打了招呼的,不要钱;然后,又重新把菜一样样的掏出来。
没启封的,就启封。
散的,顺手放进水池,拧开了水龙头。香妈注意到他的水龙头,拧得很轻,因此,那自来水也就流得很纤细,就和自己平时的操作一模一样。
“这怎么行?菜钱是一定要给的呀。”
香妈和蔼的说。
“要不,这成什么啦?我还好给你打电话呀?”阿永不摇头了,只是笑笑,加快了洗菜。里屋传来了香爸有些焦急的喊声:“她妈!”
声音飘飘的,有些着急呢。
瞧着剖鱼小工麻利细致的洗着菜,心情转好的香妈,扭身赶向里屋,一面意外的玩笑到:“你加个‘的’不是更好呀?刚才,你不是加了‘的’的吗?”
香爸费力撬着屁股,躬着身子在解吊带。
闻言一楞:“呃,刚才谁来了呀?”香妈忍住笑,过去解开吊带,小心翼翼地从香爸伤脚,硕大无朋的石膏板中脱出,扶起了他。
“阿永呗,憋坏了吧?你一向不是挺能憋的吗?”
“嗯,哼,唉!”
香爸宛若大笨熊,撑着老婆的二只肩膀,慢慢移向床沿,有些尴尬的回到:“好汉不提当年勇!哎呀,我的妈呀,这鬼伤,硬是害死人了呀。”
移到床沿后,香妈一抬脚。
把床底下的尿壶刨出,然后递给他,扭开了脸孔……香爸比香妈整整高了一头,过去在国企干销售,为了业绩不顾嘴巴的恶果,到现在渐趋渐进的显现出来了。
再加上经济拮据。
心情忧郁,又因为没有朋友,除了买菜基本上呆在家里缘故,那身子越来越横起长,在肥肉赘肉的添加下,块头越来越大,身体也就越来越重。
可是,重归重。
当他拖着水桶粗的伤腿方便时,必须得依靠着香妈。因此,瘦弱的香妈二只肩头上,就得承受90多公斤的重量。
好容易把香爸重新慢慢扶回床上。
香妈周身的汗水,己浸湿了薄薄的衣衫。香爸看在眼里,不待自己坐好,便拧开了电扇的最大档。吓得香妈嗷的声,拔腿就跑。
“你白痴呀?我给你讲过多少次,风扇比空调厉害?这湿汗要给风扇吹进了皮肤,就会得风湿,一辈子都医不好的呀。”
香爸,就意外的眨巴着眼睛。
一个人在床自言自语:“难怪不得!我总感到手关节腿关节都痛,吃了多少药也没医好,敢情是过去让风扇吹多了呀?”
香妈赶到厨房,那阿永忙着呢。
正不紧不慢的淘着米,听到脑后的脚步声,扭扭头:“阿姨。”嗓音粗粗的,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阿永,歇歇,我自己来。”
香妈很高兴,从碗柜里取出锑锅,她看到,各种蔬菜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包裹在食品膜里,一样样地放在水池的大木菜板上/
那截昂贵的三文鱼。
被切掉了一小半,又被薄薄地削成极薄极薄的鱼片,均匀好看地放在自己的白瓷金边碗中,鲜润的嫩红,被洁白的瓷面衬映,宛若一碟画,格外好看诱人。
阿永停下,退到一边。
静静的看着香妈蒸上饭,再把包好的菜,一样样的放进冰箱……阿永进了里屋,照例对香爸咧咧嘴,小姑娘般朝对方腼腆的笑笑。
熟练的一弯腰,从床底下拎出尿壶,一直拎进了洗手间。
正在乐呵呵一样样贮藏净菜的香妈,这才想起,因为厨房有人,刚才自己忘了倒尿壶。“阿永阿永,放着放着,这我自己来倒呀,”
香妈有些不好意思,对着洗手间喊到。
“忙了半天,你自己坐到喝杯水,把空调拧开休息休息的呀。”哗!哗啦啦!咕—嘟!马桶抽水熟悉的大响,响遏行云,让人揪心。
听亲家说一样的。
他们明月坊的租赁房马桶也这样,每次用后抽水犹如放炮,惊天动地,经久不息。看来,这租赁房的通病都一样的。
每次呢打电话,叫来房东看看,修修,可仅过几天,又涛声依旧,真是让人烦死了!可是,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