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初进寺门时，只有两个月大。
他身裹襁褓，被抱在大和尚怀里。大和尚穿门而入，小和尚似乎没了机会堕入红尘。
这年，小和尚一十八岁。山寺中本无岁月，小和尚除了打坐，只挑水、劈柴、做饭、洗碗。他不知自己已然成年，亦不知清苦为何物。
这天，大和尚的师父，也是小和尚的师父——老住持唤他过去，对他说道：“你身入佛门十八年，心如澄水，却不知世道艰险。唯有经历百苦，识众生相，入世一遭，才算圆满。你，下山去吧。”
水生
水生是小和尚下山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与小和尚一样，也是个孤儿，被一家农户收养，长大后，农户成了小地主，他则成了小地主家的长工。
与他一起长大的，是农户的女儿小玲，可算青梅竹马。那年，小地主差他去交粮，回来却不见了小玲。原来，小地主将女儿嫁了人做小。
他气恼养育、奴隶他的小地主，也气恼不与他说、不辞而别的小玲，便负气而走，流浪乡野。流浪中的他，皮肤愈加黝黑，眼神愈加空洞，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小玲心心念念的全是水生，在中秋之夜逃了出来。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水生的面前。
他的眼睛瞬间复活了，在黝黑皮肤的映衬下，黑亮的眼珠仿佛要跳出来。是的，他跳起来了，抱起了小玲，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
孩子自然不是他的，但，是她的。他知道，孩子长大以后会叫他爹。
遇见小和尚时，孩子已经三岁，渐渐顽皮。小和尚懵懂的样子，竟与孩子无异。他教小和尚辨俗物、识人情，给他讲年轻时在乡野间流浪的故事，给他讲他和小玲圆满的生活，以及养育孩子的辛苦与快乐。
小和尚与水生分别时，已是下山后的第三年。那一段时光，他与水生一家交往最频，见到了俗世的男女情爱和孝悌之义。但，他的内心总有波澜，关乎自己的身世，似乎也有情窦初开的悸动。是的，有情窦初开的悸动，因为玉英。
玉英
玉英是玉英娘逃难到这里才生下的，她没听娘说起过爹,似乎从没有这个人。但只有一个孤女的玉英娘竟也没有改嫁他人，含辛茹苦，纺纱织布，勉强过活，像是一直在等玉英的爹，接她远走。
遇见小和尚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玉英与一众姐妹在河边拍洗衣物，小和尚依河而走，目眺远方，拍打之声传来，他转头望向河边。玉英与他四目相望，羞红了脸。
此时的小和尚，早已不是光头。映入玉英眼里的，是一头葱葱的黑发，浓浓的眉毛和一双亮黑的明眸。
此后的很多天里，也是在这个场景，玉英与小和尚相遇，相望。那天，小和尚走过河边时，恰好玉英与姐妹们踏上归途，两人终于缓缓走近。
小和尚说他叫明心，玉英痴笑，怎么像个和尚的法号，小和尚不置可否。
从那以后，玉英常与小和尚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怎的，与他说话，玉英觉得心里暖暖的。
玉英娘消失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早上玉英出门时还在纺纱，回去时却不见了踪影。
小和尚拉着玉英四处寻了几日，渺无音讯。哭干了泪的玉英彷徨无措，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找人难上加难，小和尚决意带着玉英一起离开。
路途的奔波之苦，擦拭着玉英对母亲的相思之泪。她对小和尚情愫日深，小和尚对她发乎情止乎礼，两人一路西行，走遍山川，体会着世间人情冷暖。
出事的时候，小和尚正在做工挣盘缠。玉英则伫在客栈的门前，等待着小和尚归来。
土匪不期而至，洗掠了客栈所在的街巷，打杀了无辜百姓，也糟蹋了冰清玉洁的玉英。玉英贞烈，撞柱而死。打那以后，复仇，便成了小和尚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当然，黑风寨的覆灭不止与小和尚有关，还与一个叫成武的将军有关。
成武
成武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士兵，因聪慧机敏，在一次大战中，向老将军献策，果然大破敌军。老将军十分赏识，破格提拔他做自己的副手。后来老将军战死，成武便成了将军。
与小和尚相遇，正是在他奉命围剿黑风寨的时候。
小和尚仇恨的眼神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了解冲动有多可怕，更知道这世间会有许多东西被仇恨毁灭。他用自己的智谋说服了小和尚与他协同剿匪，他作为细探深入匪窝，小和尚则从旁策应，给秣兵历马的军士传递消息。
黑风寨覆灭以后，小和尚得知，糟蹋玉英的土匪已被乱刀砍死。他握着拳头，痛哭流涕，在死人堆里，长久而立。
从那天起，小和尚换上了甲胄，开始了一段戎马生涯。渐渐地，小和尚沾染上恶习，沉沦酗酒、赌钱，成了一个兵痞。
成武反复劝解，小和尚却肆意人生。复仇的火焰熄灭以后，成武在他的眼里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后来，连年战乱。成武心生倦意，回乡种田。小和尚也脱下了戎装，浪迹天涯。
终于有一天，小和尚回到了山上。这里，还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样，也是襁褓中他眼睛里的景象。
寺里只有年届半百的大和尚在，老住持早已圆寂。
大和尚说：“师父走之前说，如果你回来，让我把随你而来的信笺交还与你。”
小和尚将信笺投入火盆。
“师兄，为我剃度吧，我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