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鸭脖王(十三)

李波伯父的家在水生所宿舍,这些红砖立面的楼房最起码有三四十年历史,上面有一些严重褪色的政治标语,不仔细看,容易和墙上的污渍混为一谈。时间将近中午,阵阵切肉剁菜的声音从不隔音的楼板和漏风的窗户缝丁丁当当传出来,汇成一首奇怪的打击乐。接着,菜下到滚烫的锅里,发出时嗤地一声,过了一会儿,四处都被油烟的味道覆盖,那是因为它们碰到冷空气,又被周围巨大茂密的法桐树遮挡,只能就地沉降在低凹的地势里。

我又把写了地址的纸条掏出来确认一遍,它已变得皱皱巴巴,字迹被汗水浸润得有些扩散,不过无所谓,我对它的内容其实已经了然于心。我把它重新折好放回上衣口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裤兜里的钥匙,圆钝的齿划过指尖感觉让我仍驻留在实实在在的世界里,不至于一不小心跌进某种幻象。之所以说是幻象,是因为整件事情有太多的古怪之处,直觉告诉我要小心为妙,弄得我紧张兮兮,然而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只有背在书包里弩弓让我能稍稍宽心了一点。

所有楼梯转角的地方都堆满杂物,纸盒、酒瓶、独轮的童车、瘸腿的凳子、漏水的脚盆、可能是缝纫机上的零件,以一种工程上相当有难度的方式堆砌起来。我经过之处,搅动起经年积累的尘埃,在几缕阳光中像点燃的火星,反倒给这里带来一丝生气。楼道里明显的霉味,让我联想起李波伯父的病房以及他最后躺着的竹床。任何经年累月的东西都会有难闻的味道,我不禁猜测,他的墓穴里最后也会是这样一种气味。这种味道像触手一样从墙面和地板伸出来,试图阻止我的脚步。它看出我对它的厌恶,我也明显感到这地方对我不太友善,正像我第一次进入老教授的办公室一样,这地方正以自己的方式排斥我。

我的眼睛已逐渐适应黑暗,勉强能看清门牌号。木制大门应该是朱红色的,此时看上去却黑得像一口深潭。明知道里面没人,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声音迅速地传播到楼道尽头,又折返了三个来回,而这口深潭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在黑暗中笨手笨脚鼓捣半天,我才将钥匙插进锁孔,有一瞬间我想,钥匙会不会不对?或者门锁年久失修,压根打不开。然而锁芯已经转动到合适的角度,木门解除了所有戒备,在我面前洞开。我走进屋里,随手关上门,室内不比外面敞亮多少。我按了墙上的电灯按钮——没电,大概是长期不居住拉掉了闸刀,或者被停了电。屋内的陈设很朴素,除了必备的家具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怎么看都不像长期得居所,倒像是租客来来往往的出租屋。考虑到他的主人妻子去世,儿子在国外,本人又长期居住在养鸭场,这情况就不足为奇了。唯一有亮点的装修是整个屋子除了厨房、厕所和阳台,全部铺上了木地板,看上去质地还不错,只是走上去会嘎吱作响。因此我决定在盲目寻找之前应该先想好可能藏笔记本的地点,免得持续的噪音会惊动这里蛰伏的什么东西似的。

可笔记本又会藏在哪里?电视柜、床头柜、书桌、书柜、碗柜、衣柜、小阁楼、床下、沙发后面……我想到很多可能的答案,因而也毫无头绪。我想到老教授是爱书之人,不妨先从书房找起。走过之处,地板不堪惊扰,发出一阵烦闷地呻吟。

书房里有满满一面墙的大书柜,里面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我想有空的话应该在这里寻寻宝,然后让李波的堂兄便宜出给我,以免让这些珍藏流落到废品收购站。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走到书柜前就要翻看,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这时,我的目光被书桌所吸引:玻璃台面下面压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照片——这在一间没人任何装饰物的房子内十分引人注目。这些照片时间跨度很大,有黑白的也有彩照。正中间的那张黑白照片最大,上有一排烫金题字:“一九八六年方毅副总理视察白鱀豚保护工作”。我猜照片中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方毅,而双手和他握手的那位则是李波的伯父。可惜与我印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照片中的人要年轻许多,而且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因此我对这种猜测也没多大把握。其它照片大多是水生动物,其中短嘴巴没有背鳍的是江豚——我们这里俗称江猪子;长嘴巴有背鳍的是白鱀豚,鉴于是室内近距离拍摄,我猜它就是淇淇。据说白鱀豚已经功能性灭绝,最多只剩下零星几头,而江豚也日益减少,看来将要步其后尘。更可悲的是,研究它们的大半辈子的人已经先一步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堆可供缅怀的照片。也许我应该让李波的堂兄把这些照片也卖给我,这样一来,我那四千块钱的工资也就有用武之地了。角落里空荡荡的笔筒挡住了下面一张照片,我没多想就移开笔筒,结果下面的照片让我惊呆了,那竟然是一张铜鹿角立鹤!不过它与传真里的并不是同一张照片。这张五寸照片拍得有些年头了,色彩已经开始失真,大片黑色的背景泛出蓝绿色,让这尊雕塑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在老博物馆的拍摄的,童年的记忆如海水受到月球的吸引,形成高涨的潮汐,几乎要从我的脑海里迸发出来。昏暗,陈腐,僻静展厅,奇形怪状的青铜器,让我像着了魔一样得了腮腺炎。发高烧,说胡话,在梦魇里被怪物追赶。等我梦醒了,病好了,早将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不曾想在十几年之后还会接二连三又遇到它。

是我们注定有缘还是你阴魂不散?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拿走这张照片,最终还是掀开玻璃。不走运的是,相纸受潮黏在了玻璃上,我只好一手撑住玻璃,一手小心地把它揭下来。突然,外头响起敲门声。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不会这么倒霉吧,真要发生我最担心的事吗?

这回我听真切了,确实有人在敲门!这敲门声既轻又随意,简直若有若无,外面的人仿佛明知道自己走错了房间,并不期望进来,也不期望里面的人能听到它似的。

我一把扯下照片,把它揣在兜里——顾不上它掉了一大块颜色在玻璃上。玻璃落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闷响,让我头皮直发麻——也不知道外面人听见没有。对了,我的弩弓。我把书包放到地上,拿出弩弓,一摸到它冷冰冰的肌肤,我心里顿时就踏实许多。好了,我是猎人,不要畏惧送上门来的豺狼虎豹,我这样告诫自己,以镇定我那装填时有点不听使唤的手。

外面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开始撬锁了。同养鸭场的办公室一样,这里也是一把老式的锁,这样一把锁对窃贼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大概老教授从未想过家里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我是猎人,可不是畏畏缩缩的猎物。我脱掉鞋子,一步一步走出房门,尽管脚步很轻,地板趁机要给我添乱似的故意吱呀乱叫。我只能寄希望于老旧的大门能够稍稍阻隔一点声音,或者外面那人沉湎于开锁的工作,不会被别的状况打扰。

我到达客厅里,以一个矮柜作为掩护,把弩弓稳稳架在桌面上。我紧紧盯着大门,等着它开启的那一刻。可不知那人是个菜鸟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在柜子侧面半蹲了许久,直到腿都有点发酸了,门还是没开,外面的动静倒是越来越大。

再这么下去我都有些泄气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去餐桌下面搬张凳子过来坐着,门终于被打开了,那人自言自语骂了句脏话,大概是抱怨门锁和抱怨楼道的采光。这句话从门缝钻进来的同时,我的矢也从门缝飞出去。

“啊呀!”不经过任何过渡,咒骂声化作一声惨叫,一个身影往前扑下来,面朝下倒在门口的地垫上。我迅速装填了第二枚矢,随时准备补上一击,可他叫的远比杀猪还惨烈,反而让我害怕了——他不会受了致命伤,马上就要死掉吧,那可就真闯祸了。他叫了一阵子,我忍不住从柜子后面起身,凑上前去观察这个闯入者。这人双手捂住左边大腿,我看不见伤口也看不见箭矢,只有一小摊暗红色的血在他身下汇集,弄脏了老教授家的地板。这伤应该不致命吧,我心中七上八下地想,至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对他说:“好了,别装死了。”他只顾嗷嗷乱叫,根本没理会我。我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再这么下去,马上门口就要堆满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了。于是我在他后腰狠狠踢了一脚,他像一条被踩住尾巴的狗一样,嚎叫变成了一声呜咽。我拽住他的腿,把他拖进客厅,之后用脚把门关起来。他看上去稍稍平静了一丁点,我说:“好了,你只是受伤了,死不了。”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开始自顾自呻吟。仔细看,这人并不算贼眉鼠眼,只是因为疼痛,所以鼻子眼睛才挤在一块儿去了,难免让人觉得有些面目可憎。他从颧骨到下颌有一道长长的旧伤疤,说明他犯的事还不少。

“上次的偷鸭贼也是你?”

他不搭话,我接着说:“你没见门上的纸条上写的字吗?——‘抓住贼,剁手’。”我没告诉他那张纸条早就被雨水淋掉了,反正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在意。我用弩弓戳戳他的左手,又挑挑他的右手,说:“我听说你们道上的人最讲规矩;也有人说你们最不守规矩。我倒想知道,把我换做是你的话,你会选择哪只手。嗯?”

他忍不住开口反驳我:“我操,你他妈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我可不是偷鸭贼。你他妈有种打死我,你要是打不死我……”

我又在他的伤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只因为我暂时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对付他:“要么不张嘴,一张就满嘴大粪。你刚才没仔细听,是抓住贼就剁手,管它偷的是鸭子还是笔记本什么。”

“我有正经问题问你。这回你可要听仔细了,另外请动动脑子再回答,”等他这阵惨叫过后我对他说,“这笔记本里写的到底是什么?”

“有人只管要这东西,我哪知道有什么用。”尽管他还嘴硬,起码不敢吐半个脏字了。

“别扯淡了。笔记本那么多,不告诉你笔记本的话,谁知道是哪一本?万一偷错了怎么办?”

“可不是偷错了。”

这家伙打定主意不肯多说。他腿上的伤势不太妙,血仍没有止住,已经浸湿了半边裤子。我只好换个问题碰碰运气:“是派让你来的?”

他冷笑一声,说:“哥们,看来你真的啥都不知道,就敢拿箭射我。我不开玩笑,你可闯大祸了,等着去死吧。”

我尽量不去想他的威胁中有多少真实成分:“啥都不知道的是你才对吧。三番两次来偷东西,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落到这个结果,你就自认倒霉好了。”

他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我,好像在辨认某个想不起来的老熟人。末了他说:“你是谁?你和我一样,都是条走狗呗。”

听了这话,我又毫不留情地踢他,因为我知道,他所说的很可能是事实;还因为我知道,就算他身受重伤、就算我再怎样残暴对待他,也无法从气势上压倒他。每一脚踢在他身上,他都会疼得惨叫,那可是我从前苦练多年的任意球的力量——不是贝克汉姆的圆月弯刀,而是罗伯特·卡洛斯、阿德里亚诺式的重炮轰门。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刑罚并未持续多久,什么东西撞到我的后脑上,我没感觉到疼,而是听见两只耳朵嗡地一声响,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那次走进学校后山的树林,惊起满山的麻雀的情景。这些麻雀相互裹挟着,像黑色的沙尘暴一样升腾,遮天蔽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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