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树林里第一次见它。
一只长相类似松鼠的生灵,灰色柔顺的毛发遍布全身,幽黑的眼,倒影清晰。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本以为需要费尽心思地才能抓住它,然而它仿佛知道些什么,任由她带回家,没有任何的反抗,仅仅在她怀里呜叫一声。
那天七月十五,她为它取了名字——月半。
它聪慧又狡黠,倔强且叛逆。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它与她如此相似。
她有着稳定的工作,不用受别人的管教,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抽烟、喝酒、熬夜、追剧、泡酒吧、去男性家过夜,这些都是当年的她想做的事情,然生活以这种形式日复一日的之后,让她最为留恋的却是那女人的怀抱。她时常蜷缩着睡觉,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感受孩童时期在母亲怀里入睡的感觉。她已有十年没回过家了,自从十五岁离家,便再也没有回去看过家里的母亲一眼。她心里还是恨的,不管是因为父亲的离开还是因为母亲的颓废,当初奋不顾身逃出来她至今都未后悔过。
她给了安置了月半一个新家。每天为它增添新的食物和清水,给它买毛毯子、毛绒玩具、宠物的零食,为它打扮一个温暖舒适的窝。逗它玩耍,给它唱歌,和它说话,与它对视,抚摸它毛发、爪子、眼眉、嘴巴。她从未这么用心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包括她自己。她以为她有足够的能力去感化月半。尽管她知它叛逆,知它不喜呆在笼里,知它野性难训天性难改,但她愿意花时间去慢慢驯服它。
她不曾也不愿承认,这里并不是它要停留的地方。
它属于任何人任何地方,但不会低头于任何人任何地方。它洞悉一切,却从来不言语,只用行动来表达它的情绪和想法。它因没有束缚,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休憩打盹、进食打闹、入睡做梦。它仿佛是自由的化身,没有枷锁的存活在这个世间。
只是,她没想到它要逃离的心情比想象中的要强烈,像火一样,一旦燃起,迅速且猛烈。
它四处蹦跶,寻找逃跑的路线,她目不转睛,窥探对方的秘密。因为太过专注,当它向她奔来的时候没能迅速闪开。张牙舞爪的模样充满了她的眼幕,微微侧过头,那爪子仍是从她脸上划过了,火辣的感觉瞬间充斥着神经。气愤。恼怒。心觉得到了羞辱。认为自身对它从未亏欠,它却是如此回报。她忿然起身抓住它,不管它的爪子是否刮向她的手就用力向旁一甩,听见“砰”一声迅速掩盖了它的惊叫声,看着它从墙壁缓缓滑下到墙根,一动不动,看着它的鲜血开始溢出来,点点扩散。它仿佛成了一朵被风吹散的云。
它奄奄一息的模样让她想起了以前一个在世间挣扎残喘却坚定执着的女童。
年少时,她曾和母亲大闹过一次。那天她很晚才回家。尽管在此之前她已告知母亲的原因,但回来之后,她仍是辱骂她,强迫她跪下,浑身充满胭脂酒味,令人作呕的姿态,胡言乱语,时哭时笑。她忍着站起来的冲动,一声不吭,低着头看着地面。劣质的地砖承受不住日益的走动和摩擦,在表面上呈现出一道道裂痕,纹理的衔接也因此断断续续,显得破碎迷离,如同她父亲为何会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离开一样,不留只言片语,带上家里所有的一切,燃烧掉她所有的希冀和回忆。
她把它放回笼里,看着它眼里从未平息的怒火,躲开它伸出来的利爪,深觉那毛发像长满刺的仙人掌。俯视它,不说话,对视良久,她才转身,像往常一样把棉花拿给它,她知它喜欢柔软干净的窝,时常在旁看着它用嘴和唾液一点一点地撕扯、揉搓那些棉花。这次她把棉花举在笼外旁,让它扯去,看着它躺在棉花上闭目养神。她知道,它会再重整旗鼓的。
血仍在流,她清楚地看见浓稠的鲜血从它腹中淌出,一刻也不曾停止,浸湿了毛发,浸透了棉花。她猛然意识到,罪孽于她。
呼吸短促,心跳强烈。
逃离的那夜晚,她除了带走那女人抽屉里的钱和身上穿着的灰蓝色T恤,牛仔裤,因发黄被那女人搁置的布鞋,一件薄外套,以及自己攒钱从二手市场里买的背包,就没有带上其他任何东西。不管是那女人送的礼物还是学校发下的书,她一概不要。不走马路,只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走串,看见酒鬼倒在地上,看见机车刷一下经过,看见浓妆艳抹的女性,高跟鞋的声音在半空彻响。那晚她太紧张了,那心绪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太紧张了,此刻心绪与那晚一个摸样,那晚紧张地得到自由,这次紧张地害怕失去。身体动弹不得,感觉眼瞳骤缩,指尖冰凉颤抖,一切好似无能为力。
黑暗、恐惧如同有形的帘幕向她覆盖而来。
是夜,醒了,凌晨四点,她起身,上衣汗水浸湿了大半,发现浴室的灯亮着,凌乱的房间有浓厚的酒味,手机通知灯不断闪烁,桌上有各种化妆品,还有没盖上的指甲油。她感觉好累,脑袋昏沉剧痛,突然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