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的马蹄声中远去

作者:黎荔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错误》

台湾诗人郑愁予《错误》一诗写于1954年,可说是近七十年来最被人们传唱不已,且乐于诵读的现代诗。我记得第一次接触郑愁予的诗,那句“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深深震撼了我。错误,在他的笔下,竟然能展现出如此美妙的意境。因为这首诗太具影响力,郑愁予还有了“错误诗人”之称。

达达,达达,达达……一串敲在青石街道上的马蹄声,施施然远去。有一些诗是光滑然而虚幻的,你必须学会使用耳朵而不是眼睛,这样,才能倾听到分布在每一个句丛和字群里的啼哭,那些从意象的森林中传来的、让你恍兮惚兮的不尽吟唱。

江南的青石板路上,达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声音惊动了小楼里等待的女子,她急急推开雕花的木窗,却只见一个陌生旅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郑愁予在《错误》中创造的这一经典意象,如同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表面上,这是一首关于“美丽的错误”的情诗;深层里,却道出了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漂泊与孤独。那达达的马蹄不仅是过客的足音,更是现代性困境中人们心灵的叩门声,一次次接近又一次次远离,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永恒徘徊。

在《错误》一诗中,郑愁予巧妙地融合了古典与现代的风格,不仅体现了其“西方现代派中国化”的创作理念,更在诗的意象与结构上展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深远韵味。然而,在诗的第三节,诗人又巧妙地将读者引领回现代,展示了他独特的思考与感悟。我认为《错误》的叙事视角极具现代主义特色。诗中“我”的叙述充满不确定性:

“我打江南走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谁在等待?为何等待?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有无归处?是否永为过客?

这些留白不是叙事的缺陷,而是诗人精心设计的现代性表达。现代人的生存状态正是如此:我们都是生命长河中的过客,行色匆匆,彼此交错,却难以真正停留。郑愁予将这种存在主义式的孤独,包裹在古典意象的光滑绸缎中,让读者在欣赏传统美学的同时,感受到现代灵魂的微颤。

诗中的女性形象尤为耐人寻味。“你”是“等在季节里的容颜”,是“小小的寂寞的城”,是“青石的街道向晚”。这些意象层层叠加,构建出一个被动的、静止的、等待救赎的女性形象。这种塑造方式,实际上反映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女性成为被凝视的客体,她的存在意义似乎完全依赖于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归来的“归人”。郑愁予通过这种不对称的关系设置,暗示了现代人际交往中的隔阂与误解——我们都在等待他人完整自己的生命,却往往只等来匆匆过客。

郑愁予曾提及,他创作《错误》的灵感,源自于跟随父亲调动至襄阳张自忠部队途中听到的一阵马蹄声。此诗以战争时期的江南为背景,呈现了一连串具有传统意味和江南风情的意象。男人满怀愧疚的宣称:“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对男人来说,一任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这何尝不也是一种迷惘?他们不能栖息,他们注定漂流,在无尽的漂流中他们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相对人世来说,天地自然是那么神奇而泛着永恒的光芒,河流,山川,日月,星辰,他们看到了一条向前无尽延伸的道路,于是他们找到了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仗剑走天涯”。人穷尽一生,无非是为了了解“我是谁?我能成为怎样的自己”?如果想获得相对真实的答案,唯有行动。在“成为”自己的过程中,才能逐渐看清那个流动状态的自己……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这些否定性表达构成了诗歌情感的主基调。诗中充满了缺席的在场:东风、柳絮、跫音、春帷,它们都以“不”的形式存在于文本中。这种修辞手法精准地捕捉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我们被各种缺席所定义,被未实现的可能所困扰。郑愁予将这种现代性焦虑,用古典诗词的含蓄方式表达出来,让读者在品读美丽意象的同时,也感受到现代人灵魂深处的空洞与渴望。《错误》的艺术魅力在于它用最美丽又忧愁的语言,创造了最丰富的解读可能。那“小小的寂寞的城”可以是一个等待爱人的女子,也可以是现代人封闭的内心;“达达的马蹄”既是具体的声音意象,也是命运无常的象征。郑愁予将现代主义的孤独感与古典诗词的意境美完美融合,使这首诗成为穿越时空的心灵密码。

当旧的时代已分崩离析,新的时代还没有着落。迷茫、混乱、不确定,不仅属于个体命运,也融进了时代主题。马背上的远行者,时代中颠沛流离的人,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寻找天涯。他把故事告诉了陌生的街道,敲响的马蹄声传遍了整个小城。而沉浸在古典旧梦中的江南小城,闺阁窗子紧闭,帘幕无声低垂,将窗内的世界紧紧遮藏。小城静寂如沉入深海,唯有远方隐约的马蹄踏踏,孤独地回响在空旷的石板路尽头。刹那间,它清脆地临近窗下,似命运的叩门轻震了深闭的心房——待那窗后人惊醒后倏然起身,细碎的步履声仓皇于楼板之上,马蹄声却又已带着余音飘然远去。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往往就如这般充满误解与错位,就像那惊扰了等待的马蹄声,既带来了瞬间的希望,又确认了永恒的孤独。郑愁予用“美丽”修饰“错误”,不是要美化这种困境,而是承认这已成为我们无法逃避的存在境况:谁被囚禁于自己的心灵孤城之内,谁又在自己的天涯孤旅上马蹄声碎?在现代性的漫漫长路上,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郑愁予将诗的结尾淬炼成一声生命悖论的轻叹。

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台湾现代诗,十余年间群星闪耀,表现与影响各别的著名诗人,包括纪弦、周梦蝶、洛夫、余光中、罗门、向明、痖弦、郑愁予、杨牧等等。这些诗人,除了向明仍健在,其余都已先后离世。2025年6月13日,郑愁予也在美国东岸随风而逝,在达达的马蹄声中远去了。一个诗人,一生有一首诗广为人知已是幸运。当我们重读郑愁予的《错误》这首经典之作,仿佛能听见那马蹄声穿越半个多世纪,依然在叩击现代人的心门。在物质丰裕却精神漂泊的今天,《错误》所描绘的等待与错过的情境,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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