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

记得他出生那一天,雨下的很大很大,是那座小县城近几年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家里人都是没文化的工人,只会凭着这场雨,草草的起一个带着几分纪念意义的名字——雨生。

雨生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妈妈,唯一的亲人爸爸还是个喝醉了就瘫在床上如一滩烂泥的酒蒙子。爷爷奶奶都是朴实勤劳的农民,开着一个小卖部,有时爷爷一个人去路口支着一个卖烟的摊子;叔叔们有的已经成家,有的还在相亲,在一个制作零件的厂子里做普通工人;姑姑还未出嫁,每天做好一家人的饭菜,就提着一个大泡沫箱子,去工地里卖水卖啤酒卖麦花啤。就这样,一家子人维系着吃喝不愁的日子。

雨生是长孙。在那个生了儿子有了孙子还值得庆祝的年代,这无疑给那有一个不争气的大儿子的老两口一个很大的慰藉。他们疼爱他,关心他,看着他他能爬,能走,能说出第一句“爷爷、奶奶”…雨生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他不像其他幼龄的孩子哭哭闹闹没个消停,反而格外的安静和谦让,这对于一个小娃娃,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优点。于是,叔叔姑姑们也被这个小可人儿征服了。即使他们都已成家,也愿意不辞辛劳,帮着那老两口照顾这个孩子。虽然缺少了双亲,他的童年依然是饱满、幸福的。

雨生长大了,到了该上学念书的年纪了。叔叔姑姑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娃娃。雨生最喜欢姑姑,因为姑姑给了他亲娘一样的关爱,所以,他对姑姑的娃娃就像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每天早上,喝完了奶奶用小铁锅烫好的羊奶,雨生就用那五音不全但稚嫩的童音给小弟弟唱一首儿歌:“我在马路边…”

雨生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能力。这个小大人,聪明非凡,熟读史书,精通古文,成绩优异,家里的一面墙贴满了他的小奖状;在班级的小朋友间还有一种特殊的号召力,从小就是班长。一年冬天,雨生的叔叔去接他放学,在校门口左等右等,冻的像只落水的鸡。结果后来雨生出来才告诉他,是帮助同学做值日,因为他的班长。这个笑话知道以后的很多年,还在节日的家庭聚会上惹的一片欢笑。

雨生又大了。他变高了,虽依然瘦瘦的,却和童年时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不是那个围在姑姑旁边帮着摘菜带小弟弟;给小弟弟讲三国演义;和爷爷下象棋;帮姥姥捶背的孩子了。他长大了,心理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电脑游戏更加刺激有趣,网吧比家更温馨舒适,那怎么也学不会的英语——去他妈的,他才不喜欢呢。

雨生突然意识到了,那座曾经装满了家人对他的期待、他跑来跑去的小平房,在现代的高楼林立之间,已经变得很小很小甚至很破很破了。他的妈妈,丢下了他;他的爸爸,形同虚设;那两个疼爱他的老俩口,没有文化,什么都不懂,他没办法和他们形容他眼里的世界,倾诉他的——一个少年的心事,而他的叔叔姑姑,似乎都和他隔着什么。他开始早恋,和年纪里的刺头打架。直到有一天,一通电话打到了那个小平房里面,那俩个老人轮流着接着电话,对电话那头礼貌的通知道着歉,叹着气,流着泪…

不得不承认,爷爷奶奶老了,叔叔姑姑也有了各自的家,没有精力再去费心的照顾雨生了…

雨生就这样,堕落了。和家人的关系,也恶化了。

一个噩耗在某一天传来,爷爷发烧很久都不好,去县里的医院,查是肺炎,复查,肺癌晚期。

一大家子面面相觑。癌症,晚期。这俩个词压的大家喘不过气来,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对这一家子而言,可是攒了几年的血汗啊。那时候,轻狂的雨声还不懂死的距离。

后续就是老套的剧情了,奶奶以泪洗面,叔叔姑姑愁容满面,爷爷在病床上,沉默。许久,爷爷做了一个决定:放弃吧。即使放弃,那些止痛的进口药,也让这家拆掉了东墙。

雨生的妈妈,这个消失了太久太久的女人。突然出现了。她问雨生,愿不愿意和她走。原来在离开雨生的爸爸后,她又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年到中年的她突然开始珍惜亲情,她想起了这个被她遗忘了太久的儿子。

善良的一家,允许雨生做自己的选择。

雨生走了。

爷爷也走了。

他不再叫雨生,那个曾经的长孙。他现在叫皓月,皓月当空,白璧无瑕?

那个女人也许没有多么富有,但总比小平房里体面多了。皓月觉得,这个女人真有本事,坐在家里用电脑打打字,就能赚来叔叔姑姑们流一天臭汗才能赚来的钱。这个女人的身边总跟着不同的男人,那些男人面对着女人的笑脸转向他就变得冷冰冰的,直到有一天,一块能让那个女人放生大笑的冰山,把他逼出了家门。

皓月已经是个成人了,离开了那个家也没什么。他四处打工,什么都做过,发传单,搬水泥…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来一串笑声,那是谁的笑声?他觉得亲切又温柔,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想起来的时候,是在一年的冬天,刚过完春节,他一个人看着万家灯火,漫无目的的走。他走了好久,也不知道想去哪儿,能去哪儿。他下意识路过爷爷曾经摆摊卖烟的路口,那个路口已经大变样,没有了飞扬的尘土,而是宽阔的柏油路。他想起了笑声,是他曾经也拥有过的辛福。

故事的最后没有大团圆。不知是皓月还是雨生。没有再次回到那个小平房,他只是骑着小电驴点支烟,悠悠的路过那个早就搬迁的小平房,看着小平房头上冒出的高楼大厦,想起了他曾经也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孩子,他猛的吸一口烟,又深深的吹出一口气。不知他笑了,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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