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前住在四楼的那个青年男人出院了,取代他住进那间病房的是一个大一新生。
和之前那个男人一样,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甚至极有礼貌。
他貌似喜欢诗歌,小说,或者说,他喜欢文学,虽然他长得不太具有文艺气息(其实至今我也不明白什么才算文艺气息),可一来口就暴露了。
有天我们谈到所谓理想与现实的事情,他变得很激动。我也算是半个理想主义,可是我稍微劝他务实一点就会被他猛烈地回击,想要极力否定我所说的。
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他一路走来就是靠着这种近乎偏执的信念,多少次感觉到孤单和绝望他都是咬牙坚持下来的。当然,因为在别人来了他就是顽固不化的那一类人,所以也没什么朋友。
“不妨说说吧,你的故事?”
“你算是记者吗?”
“不,我是理想的牺牲者。”
“那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毕竟我也不清楚我会不会成为理想的牺牲者。”
于是他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在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我们换了班主任,是一个戴着眼镜,有些黑但是非常壮实的中年人,我想,我走上文学道路的起点,可能就是他。
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听说是从初中部下来的。上课的第一天,他走进教室,坐在了讲台上的椅子上,像我们介绍起了他的名字。介绍完了之后,他没有说话,站起来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写完后又在椅子上坐定,只是说让我们抄下来。作为小学生的我们,抄起来可以说是苦不堪言,大概抄了整整一节课。有一个同学平时就很活跃,问了他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些,他也只是回答了一句“因为有用”就没再解释了。
那天晚上的作业就是背过这段话,然后让家长签字。我背了很久,因为这段十分拗口,而我又一句都看不懂。我们都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让我们学这个,没想到,从那之后的三年,在他的课堂上,我们从来没有翻过语文课本。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语文老师。他从不叫我们语文课本上的东西。教的都是什么呢?是他自己编的各种小传和小论,像《宋元论》《唐朝论》《明朝论》等等的,把一个时期的历史都浓缩到几百字的文言文论里,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是更好理解的。当然,不止这些,他还在课堂上给我们讲完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部大部头的名著,之后又有《增广贤文》《笠翁对韵》《幼学琼林》等等之类的东西,甚至民间俗语、节气常识、朝代歌这种东西他都给我们整理了,这种资料我们班每学期都会发数十张。
当别的班级语文作业还是抄课本上的生词,预习课文或者背课文的时候,我们班的作业就已经成了“抄写《诫子书》十遍”、“写华罗庚小传”“写白芳李小传”“背水浒传中某某页的诗”等等的了。这些作业当时让我们苦不堪言,像人物小传这种东西,若不是非常了解怕是写不出的,更别说是小学生了,那时候我对这项作业是一窍不通的,每次都是回到家后,待父亲或者母亲从人物资料中一点一点摘录拼凑成一篇小传,然后由我誊写到作业本上。说起来,虽然当时做这个作业很痛苦,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不说写作功底提高了多少,至少我的归纳能力是提高了不少,况且十几年后的今日,那些名人的生平成就我依然能侃侃而谈,我想这就是收获。
说起写作来,他的观念与其他老师也是有些不同的。别的老师大都强调作文这种东西要多用些修辞手法,而他不一样,他坚持让我们写真实的文章,不要弄虚作假,用些浮夸和不切实际的词藻。他最经典的一个例子是,让我们写作千万不要写樱桃小嘴之类的这种词汇,按他的话说,就是“你写樱桃小嘴,樱桃小嘴能吃饭吗?有人是樱桃小嘴吗?”,这话当时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但你仔细想想,确实是有道理。他还说让我们要更加深入生活去,多观察那些平凡的或者说底层人的生活,不要写轻飘飘的文章,这点教诲,我一直谨记至今。
雨落下的时候,众人都打起了伞,独自漫步在雨中的人就是异类,雪落下的时候,众人都接住了雪花,独自撑起伞的人是异类。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轻松选择一条与大家都不同的道路,最终却发现我们还是被推着走跟着人群流。他选择教我们这些,也是承受了巨大压力的。
因为不学课本,所以可想而知,我们班每次考试的语文成绩都是倒数第一。于是就有很多家长有不满的情绪,几次把他告到市里的教育局去,说要他别教了。可是他不为所动,还是坚持他自己的想法,只是改了一下要求,说是作业变成自愿的了,不想写就可以不写的。四年级时他也兼任着隔壁班的语文老师,但是他并不教他们跟我们一样的东西,而且老老实实地教课本。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是班主任吧。
他教给我们的东西,可能并不只有文学知识,还有做人的准则。在当年大家看起来荒唐的他的教诲下,后来同班的同学到了初中之后语文成绩一下子就和别人拉开了差距,这其中也包括我,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以及远见卓识。
初中时候因为有些不得已的原因,我必须要到地方县城的初中上学了。我参加了县里最好的初中的招生考试,然后阴差阳错的就考过了,进入了其中度过了三年初中时光。
我的初中生活也和语文或者说文学有着些缘分。学校发了校本教材,是各种古诗古文和现代诗的合集,零零总总有三百多首。我拿到书后就翻了翻,看到了很多小学时期就背过学过的篇目,简直是如见故人般的欣喜。
当时最让我们头疼的篇目应该是《长恨歌》《琵琶行》《正气歌》《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几篇吧,因为都是大长篇,每一篇都要用七八节早读课才能全部背过。但是初二的时候去西安旅行,在华清宫里看到了历史,看到了《长恨歌》中的诗句所描写的景物,我才真正明白了学习这些东西的意义。
初中毕业之后,我以还算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城一中的重点班。重点班中的同学,成绩都是没说的,都是优中选优的,我在其中也只能算是中游位置。
大家的成绩都很好,也就是说,最终选择理科的人会是大多数甚至是全部。高一下学期结束时,班主任向大家传达了让大家思考一下自己的志愿,因为是新高考,不可能每种科目组合都能开课,所以提供了二十种组合让大家预选,最后看人数多的组合就开课。
纸条上的二十种组合,第一位是物化生的理科组合,最后一位是政史地的文科组合。
周末放假回家,是父亲来接我的,母亲是时刚查出癌症不久,在省城医院中住院,所以父亲是专程开车回来接我的。我在车上就告诉了父亲选科的事,我告诉他我想选文科,他说选什么都可以,全凭我意愿。于是回到家后,我毫不犹豫地在纸条上写下“20”的编号,然后把纸条夹在课本中等待返校。
周末返校的班会上,班主任收齐了纸条在讲台上看了起来。突然他把我点了起来,问我纸条上写的是“20”还是“2A”,我知道我写的那两个数字非常认真,绝对不会被认错的,但我还是回答了。不出所料,班主任的下一句话话锋一转,就问我有没有查过这个专业的前景,我说我查过了,他问我想好了吗,我说想好了。于是他就让我坐下了。
我明白他的想法,作为男生的我去学文科,应该是不太能理解,更何况我的成绩并不差,还是他的生物课代表,生物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应该是没理由去学文科的。我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对于他问过我有没有想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没有再多说,我认为这就是极大的恩惠了。
说起来为什么我要学文科呢?有喜欢的因素,但是并不多。我当时的想法有些天真,我觉得传统的中文或者说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些式微的趋势了,可能也与那几年的社会舆论有关,于是我决心以后一定要到中文系去,去学习汉语,去所谓传承与发扬自己国家与自己民族的文化。
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想法,之后我却一连坚持了五年有余,没有丝毫动摇,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母亲从医院回来,和父亲商议了,说还是理科更好些,以后的选择更多。当时我也不想让大病还未愈的母亲生气,于是就顺着他们学了理科。
之后的几年我都在痛苦中度过,因为我的理科成绩也很好,所以大家都觉得我的想法是扯淡,也没少被同学嘲笑过。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中度过,我却依然没有改变想法。
高二时做了化学课代表,有次晚自习前去找化学老师领作业。她叫住了我,问我是不是心中有什么事情,她说白天时在我脸上看到了悲伤的神情。我顿时泪如雨下,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她没有责怪我,只是听我说完然后轻声安慰我。那时候偌大的办公室,我只有和她,还有我高一时的班主任。
她似乎是高中时代唯一一个听过我这些心里话的人,也算是我满是凄风苦雨的学习生活中难得的一丝温暖,老师的这番劝慰也一度成为我熬过悲哀时光的一个理由。现在写到此处,我已是鼻子一酸,泪湿了眼眶。
我和她诉说了大半节课,下课时她还走到我的课桌旁边,说我要是没有写完作业的话,明天再交也没关系。最终我还是在下课时交上了作业。只是觉得有几个空没有答上,是对如此善良的老师的愧怍。
升入大学后,我更觉得是自己是孤苦伶仃,因为没有人作伴,我与这世间似乎都格格不入。与好友说了我想去中文系的想法,只换来他一句‘你是疯了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故事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应该是讲完了。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或许我从来都只是模仿着心中那个模糊的人影而生活,我不知道那个影子是谁的,也许就是我自己的影子。”
“所谓理想,不就是泡影吗?”
“世人不认可所谓理想之物。”
“那就抱着你的理想溺死吧。”
我也是理想主义者,可是从来没有审视过自己,我对眼前这个人开始有些讨厌了,原来我在别人眼中就是这样的。
他好久没说话,应该是生气了。
“是你自己已经溺死了吧!拿着所谓过来人的经验随意对别人指手画脚,你想否定的,从来只有你自己吧?曾经还有理想的自己。”
他说得没错,我只能否定自己。只要否定了别人的理想,我自己抛弃了理想这件事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我也不会再受煎熬。
“现在都小孩子说话真不饶人呢。算了,你加油吧,带着我那份,毕竟我已经变成可悲的成年人了。”
“我会的,一辈子都当小孩子也不错。”他最后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