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这一篇并不在叶子所写的笔记中,他本人在笔记中提到了这篇文章,也只有在上一则笔记中的一点。这篇文章是两张单独的纸夹在本子中的,所以我想是一并被叶子送给我了,所以我将它也抄录下来,作为第六则笔记。
今天本没有什么事,想睡一回懒觉,可是一早电话就不停地响。拿起来一看,是我们前任的支教队队长打来的。
我怀疑他是打来让我还是抽空随队一起去支教的。我在先前就和他说过,去年虽然我去了,今年我也很想去,但是今年确实抽不开身去,一方面我刚刚才算是在我的人生轨迹上走上了正途,刚起步自然是要多花些时间在上面的,有好多文章要写,好多书要看;另一方面,我本就生性懦弱而敏感,作为支教者这种给人恩惠和帮助的角色,不论怎么做我都不自在,总是觉得无法承受那份期待,总觉得我是没有资格成为这样光辉的人物的,也许我就是胆小鬼吧。
“喂。起床没有啊?今天搞旧娃娃募捐活动,你来不来?得,你也别说了,你必须来!我等着你。”
“大清早的。你们搞不就行了吗,除了我,那些新队员也很靠谱嘛!我挂了,我继续睡。”
“别挂!不是叫你来帮忙的,是叫你来捐娃娃的,你那不是有个旧得不成样的布娃娃吗,还缺条腿,不如捐了算了,到时候能给你张捐赠证书,你不去支教也不会遗憾了。”
“开什么玩笑!”
听他这么说,我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吼出了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于是马上又平复了下情绪,接着和他说。
“抱歉,刚才有点激动了,实在抱歉。那个布娃娃我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我沉吟片刻,接着说。
“你把队员们都叫上吧,活动我就不去了,晚上我请大家吃个饭吧,就当团建了。地方你定。”
“好,晚上联系。”
就这样我还是决定请大家吃饭。说是团建,不如说是我有个故事想讲给大家听,但是我也羞于直接说出口,于是就迂回成了请大家吃饭。
说起那个布娃娃——就是那个旧的不成样子的娃娃,我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是个女娃娃,整个都已经瘪了下去,松松垮垮的,粗布做的外面,穿着细棉线织的连衣裙,裙子已经洗的惨白了,在就没了原来的颜色,上面还有明显的一大块暗褐色的血迹。如果不说的话,那血迹跟咖啡渍差不多。娃娃原来的眼睛早就不见了,我拿两颗扣子给它封上了。
这不是什么恐怖片里那种邪恶得不行的东西,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娃娃。爷爷生前一直都把这个娃娃收藏着,时不时还拿出来在手上摆弄着,嘴里念叨着这个娃娃的故事。
这个布娃娃是爷爷年轻的时候从现场上带下来的,他打的最后那场仗,他受了重伤,差点死在战场上了,于是那次以后他也就复员了。
爷爷和我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是那种什么都不怕的性格,颇有些能把一切洪水猛兽都撕碎的气概。我小时候他最常给我讲的故事就是他当兵打仗的故事,他能把随时能湮灭生命的战场讲述得充满了热血与豪情,让我丝毫也感受不到令人窒息的感觉,倒是让从来都怯懦的我暂时也有了点勇气。
不过那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我丝毫没有学来他身上的勇敢,反倒是更加确信了我自己是成不那样的人的。我内心非常渴望能帮助别人,但是我却不敢承受来自受助者的谢意,每当有人对我表示感谢,我都会非常愧疚,我认为帮助人是不能求回报的,要是求了回报,我觉得那和为了自己的名誉利益而作秀行善道貌岸然的“伟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没错,我打算给大家讲的正是我爷爷常讲的那个布娃娃的故事。
草草吃了点早饭,洗了个澡,我就在衣柜里翻找着。虽然晚上才去吃饭,但是我还是想早早准备好衣服。每次有这种大家聚在一起的事的时候,我总是非常纠结穿什么才会给大家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就经常西装革履出现在大家面前,同样的,大家也是经常劝我别总穿的那么拘谨,随意点就好。
我好像今天突然有了点决心要改变些,于是就把刚拿出来的西装放了回去,随手拿出来件夹克衫。
晚上,我早早就去订了包间,点好了菜。大家都来了,也是一开始寒暄几句,就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了,不时大家一起爆发一阵笑声。我们都没有喝酒,倒不是大家不喝,是因为我不喝酒,大家也就将就我了。
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我觉得是时候讲故事了,于是我就万分忐忑地讲了起来。
我爷爷入伍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他是孤儿,从小也是在村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所以他才跑去当兵的。虽说打仗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对他来说到底算一条出路。
他说打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有些麻木的,毕竟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哪颗子弹就把自己带走了。每天都有战友牺牲,每天都在死人堆里,他那时候年龄还是个小孩子,但是内心早就是个合格的战士了。
他和那个布娃娃的缘分,就是在他最后打的那一仗结下的。那次任务他们的部队负责打头阵,端了敌人的一个据点。
轰隆轰隆几阵炮响之后,他们就开始冲锋了。敌人人数不占优势,所以冲锋一开始就跑了很多。他冲在最前面,进入之后开枪打死了几个敌人,正说着继续往前追,就被一枪打在肚子上了,他就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战友们都去追那些逃跑的敌人去了。他检查了下,发现自己肚子穿了,但是没伤到重要的内脏,所以他还活着。
他说他当时疼得不得了。他旁边倒着一具敌人的尸体,看样子也是个娃娃兵。他看见这人腰带上别着个红色的东西,他忍着疼拿了过来——是一个布娃娃,很粗糙。
他心里想着,好可惜,得了个娃娃,但是命快没了。
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迷糊了,最后用了力气把娃娃放在了自己怀里,就又晕过去了。
然后他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后方医院了。医生说没大碍,那个娃娃正好把枪眼堵上了,所以他才没流血流死。
那个布娃娃救了他的命,他也一直留着。
我讲完这个故事,我内心十分惶恐。我怕大家戳穿我装模作样的姿态,为自己不想捐出那个布娃娃而扯出一堆理由。但这也并不是理由,确实是我爷爷的故事。总之,我还是十分惶恐。
故事讲完,大家都先沉默了一会儿。
“你也太狡猾了吧!”队长先发话了。
“搞什么嘛!自顾自地讲出那么一堆悲壮的故事来,好像让你捐娃娃的我是罪人一样。”队长略带不满地说。
我正想解释我并不是那么想的,他突然话锋一转,严肃了起来。
“不过真正的罪人是你啊!”他指着我说。
“童心那么可贵的东西,你竟然会因为‘承受不起谢意’这种理由就逃避,你难道不是罪人吗?”
我顿时感觉无地自容,因为他说出了我的内心。我没有回话,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犯人,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的罪名就是我用来反驳的理由。
时值深夜,我也无法入睡。队长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渐渐地,我好像不在为听到那些话而羞愧了。
总之,第二天我还是打算跟着他们去。对象说的没错,这是好事我不该回避。
不过说起来轻松,经过了一天的火车和几个小时的汽车,我们才终于到达了支教地的小学。
没有车站,车就在路边停着,我们一下车,映入眼中的景象简直可以用苍凉形容。不过我不是很在意,因为我来过此地。其他新队员明显没有那么从容了。
我们先找到了校长。
这个学校是从小学到初中的。上次来的时候,大概还有一百多个学生,可是这次,小学部只有十几个人了,而初中部更是只剩下了七个人。于是校长就给我们下了任务,说是要我们想想办法,讲了也好怎么也好,让他们剩下这些学生都留在这里上学。
那为什么现在这所学校没有人了呢?因为能到县城里上学的学生都去了,剩下这些都是家中没有什么条件去县城读书的。不过也是,要是有条件,谁愿意待在这种只有三间教室和五间宿舍的乡村小学呢?
我们对于校长的要求还是答应了下来,即使我们都知道这种事不太可能。甚至我们私下里也会说,要是有学生真要去城里读书的话,我们把人家劝了下来,那就是断了人家的前程了。
当然,这话并不是说在乡村小学没有什么前途,前途肯定是有的,只是会非常坎坷。这话也不是我们随口说说,而且真正感受过的。
应校长的要求我们额外给初中的几个孩子补习功课。那段时间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悲伤。
这些孩子是完全不听话的,上着课甚至都能打起架来,而且对于功课也是几乎不懂的,到了初中还是连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想到我的初中时候,有位同学请了很多外教,早就精通了英语,后来到了上海的全英文授课的国际高中,有时候会给我发发照片,他们的确是全英文授课的,因为除了语文试卷其他的根本看不到汉字,不过他说他们那里的学生都是打算出国的,也都不在意语文学得如何。
再后来,再后来就和他断了联系,毕竟已经不是同路人了。他可能去了美国,因为高中时代他就经常到美国研学。
是啊,差距就是如此,我们的无力也就是如此。即使我们真的想挽留那些想去城里读书的学生,我们又拿得出什么呢?留下的孩子是让我们心生怜悯,但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们能把他们送出这里吗?不能,我们就是如此渺小和无力。
我们从来没有跟孩子们说关于他们以后的人生的事,甚至连中考高考的存在也不曾提及,我们都心照不宣的只是陪孩子们玩,从来不提这世界多样的缤纷。我们不想提,因为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点绵薄之力,有时我都觉得是给孩子们虚假的希望。
还在孩子们很单纯,并没有想这么多。
那段时间最轻松的时光就是晚上备完课后,大家一起围坐在学校中间的空地上,或者聊天,又或者一起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我从出生到如今,从没在夜空中看到这么多的星星,难得在天空中看到亮点,却被告知那是飞机或者卫星。
美,简直美得不像话,我们都如此认为。
有人提出来,会不会我们从小生活的地方是虚构出来的,那片天空里根本没有星星。话音未落就有人说,应该是这里的星空才是虚构的,因为美得那么不真实,而且孩子们对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也许吧,我们都生活在同样的天空下,有着各自不同的机遇,看着不一样却一样是虚构的星空。
课间经常能听到孩子们讨论某某手机游戏,他们也经常向我要手机来玩,碍于规定我不能给他们,而且我也在想,他们对游戏如此了解,想必平时也没少玩手机,来之前很多人都给我说,这些地方的孩子平时没有人陪的,所以就一直玩手机,于是我就更加不想给他们。
直到某天我们开了个小运动会,那天我才手机给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十多个孩子虽然都对游戏非常了解,这却是他们第一次玩到这个游戏。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跟大家说的完全不一样。不过是我们想给他们星河,没想到竟然是自作多情的虚构。
离开时我留了一本《惜别》在他们的图书柜中。
虽曰再见,不复再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