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学龄前
扶着暗红色木质扶手迈步下行,我张开的手掌在冰凉感觉中持续滑动。从四楼走向一楼,我身处建筑物内部的阴凉空间,眼前是一级比一级缩短的水泥台阶。
一栋高四层、多窗户的师范校办公楼住满家属(我的家,四楼),它俯对空地前终日敞开的校门。
我很小,楼梯扶手有少量木纹融在整体暗红色中。扶手很厚,两侧呈弧形舒缓向下弯曲。其最突出部分总是泛出不易察觉的微光。脚下每级台阶都横着一根防滑铁条,又鼓又细的铁条一次次横着凸进薄鞋底部的前脚掌部位。硌脚感觉重复着。
刚出家门时,我穿过四楼两旁堆着杂物的庄重过道。左右两排房门凹入墙壁,门与门之间堆出来一些旧铁炉、空纸箱、黑伞……我看到过道尽头墙上有扇窗,此刻它正借用户外的阳光照亮自己下面的一片方形水泥地面。顺着扶手往下走。七岁前的过道、楼梯。这里很少遇到什么人。
一楼大厅依然一览无余。它东西方向较开阔,西面是独占一方稳稳托着块黑板的铁架子。我前方那仿佛被横着拉长的楼门总是敞开着。
我是个吸收者——食物、身处其中的一些地方、一个个迎面而来的陌生“大人”们——我不间断地吸收所有。
有一天,自己手拿一条红纸外包装的口香糖,出了楼门正沿着阳光里的坚硬台阶向下迈步。出楼门后是层层台阶,最后才抵达空地。这是第一次吃它。我在这短暂且珍贵的时间片段里双手并用,仔细地分几个步骤打开口香糖红纸。它发出硬纸受干扰后短促的独特声响。属于我口腔的第一条口香糖;身旁无人也绝无可能出现什么人的此刻,只有手中的它陪伴着我,或者说我与它互相在对视、在琢磨彼此;不能忽略的好天气;现在是夏天上午……种种直觉交织在我五岁的脑海中。剥离外皮后迎来得是即使轻触也会哗哗脆响的银箔纸。它被照射,浑身放出无数光点,如同耀眼之海。它劣制的表面鼓凸出一个个小疙瘩。我可以弄弯又折叠它使其无力回复原状,但此刻无此必要。唯一动作是轻抚它。我捏着略微偏黄的白色口香糖将它举起。前后两面有沙粒质感得又硬又干的长方形条状物顺利到达自己口腔。这东西随后会黏化,并很快适应新的环境。
外包装纸内还夹带了对折两次的油纸。展开后,会发现长纸条表面印有线条简洁的故事图。噢。一场直击大脑的畅快收割。看到图画,大脑集中力量源源不断地向我分泌出幸福的黏液。我眼前展开了米老鼠唐老鸭的故事……
2、小学二年级
教室黑板上用直尺用暗绿颜料绘制出几排细线田字格。黑板与田字格是一种组合。我坐在小学二年级教室里听课。
中午放学我走在班级队伍中缓缓向校门移动。抬头。看到建筑物的影子盖住了整个队伍,之后又亮起来。
队伍散开。我们三个二年级孩子站在自己学校宽大的铁门前。十多步外是条横向街道,那里不时会出现一个缓步来去的路人。
我的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充分舒展开的脸上。他们与我共同沉浸于新话题中。孩子式地激动在延续。
现在说话的是话题引领者同学。他圆弧下巴,上眼皮未达到弧形状态只能平伸着。眼珠半露,兴奋时就闪出高光。他开口道:
我前几天刚发现的。有宝贝。我还在外面偷看了。去吗?
小我一岁的粗眉同学催促道:
那还不快点。走吧。
三个孩子夸张地打闹几下,近乎平行地沿路旁墙根行进。
我们走过一家医院、一个十字路口。中午阳光照落地面,呈现出淡黄偏白的颜色。一些很弱的风吹在我们脸上。至此,只好承认走过十字路口对我即是迈出熟悉区域进入一片未知。
这条路是下斜坡。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地面平坦起来。
圆弧下巴同学突然加速,我们右拐奔入某条石砖铺地的小巷。面前的巷子逆光阴森耸立于前,一大片完整阴影仔细地将其遮盖严密。
窄巷右手是房屋背部,它们平展顺延,显出均匀得灰暗。左手出现一些有传统瓦檐的木门。
我们停在一个凹进墙壁的神秘黑暗空间面前。它外部竖立七八根黑乎乎细铁棍。我们到了。
我看到它深处有一堆累积至屋顶,足以长久保存不会发生形变的模糊东西。其边缘处是许多小立方体向外鼓起而产生的暗影。这一堆东西的顶部恐怖的垂下五六片长长的条状物。
一种全新的组合在不动声色地威胁着我们。我们只是为了观看它而行走至此。我抓住铁栏杆试图认出它来。
数秒后许多玻璃瓶被确定。瓶子堆积。它们以各种摆放角度,大小统一且坚硬的外壳们堆积成了下大上小的坚硬堆积物。
圆弧下巴同学蹲下身子,又趴下,用双肘与双膝撑住地面。他说:
一起进。每次我都会爬进去看。
整条巷子静默无声。一条铁栏杆横在所有垂直栏杆底部,它距离地面的空档足够孩子爬进爬出。三个孩子嘴巴一张一合,依次爬入阴暗空间。
二年级的我们站在糨糊玻璃瓶不规则山形堆前。每个瓶肚圆鼓鼓的,肩膀部分是一圈圈粗棱。瓶盖里隐藏着下垂的铁锨形白色塑料涂抹杆。我熟悉这种总是摆放在木桌上的糨糊瓶。此刻它们大量聚集、废墟般呈现。瓶子因压力而更加稳固。呈现方式的不同终于凶狠地改变了它们自己,它们进化为一个陌生诡异的整体。
玻璃瓶山形堆从顶至底挂着手掌宽的白纸条。无情的挂着。难道不是葬礼上才会如此?纸条在我们面前竟然一动不动。
鬼。
我也看到了,鬼。
鬼呀。
三个孩子惊恐地爬出黑暗空间,围着圈大叫然后奔跑。又围圈又奔跑。白纸条与瓶子组合成一位神秘角色似乎正向我们追赶而来。
3、小学五年级(母亲的印刷作坊)
一个星期一早晨。我穿着深蓝色运动式样校服,在衣领间环绕脖颈系了条干涩红领巾,它垂至自己胸前。那天我站在教室门口因升旗仪式迟到而低头。
班主任老师迎面而立,他说:
去把家长叫来。
于是我走出校门,沿着马路内侧前行。之后斜穿清晨广场。
广场依然如故地模样使我吃惊。我边走边看着广场的路人。
经过空中旋转游乐飞车、电影院,斜穿过广场后,我爬坡来到师范学校操场。一直前行,最终我来到母亲做丝网印刷工作的单元楼。第三层东侧是红漆木门。
过道充斥着油漆刺鼻又好闻的熟悉味道。味道有金属硬度,化为蓝色偏深的冷忧郁色调,混合了粉末状沙土的呛人气息。它好闻的部分来自其最深处那仿佛由远处不停飘来从不减弱其饱和度的新鲜力量。
刺鼻的油漆装在蓝色、红色铁皮桶里。桶身半臂高鼓起一圈圈棱纹。桶盖被掀卷开,银白色外皮的另一面露出黄铜色内皮。我继续沿着两侧狭窄的白灰墙壁前行。左手第一间永远敞开的门里堆满了同我齐腰高的蓬松细纸条。
齐整裁切掉的废弃纸条松软又弯曲地堆满房间。看到它们后我经常纵身跳起、凹陷其中,用身体感受其松软。有时我翻转身子立刻静止在原地。因为静止状态可以使蓬松感穿透衣服更加完整均匀地在衣服、皮肤上展开。体内安装的“电池”在我跃入空中时向自己放射出微弱的“紧张电量”,而后“电池”被瞬间摔离。“刻着正负极标志的小盒子身体”于是空荡荡地敞开着。
到达过道尽头房间之前,右侧墙壁上有扇全开的门。我进入其中。
母亲在自家开办的印刷作坊里与两位阿姨忙碌地工作着。她在凳子上坐的很稳,刚刚掀开面前印刷装置的盖板(一臂长的厚实长方形木框中绷紧一大片丝网)。另一位坐于其旁,将空白印刷纸张放入盖板之下。
盖板放下。母亲使用木制长方形刮板(其底部是半指厚的浅黄色橡胶)在木框内带图案的丝网表面(表面已涂抹油漆)上上下下刮动几次。图案于是被印刷于纸张上。盖板掀起。一位站立旁边的阿姨提起完成品一角,用曲别针将其别在空中结实的铁丝上。数十根铁丝横穿房屋内距离最远的两堵墙壁,绷直在半空,两头钉死。
母亲停住双手动作,望着我。
我迟到了……老师说回家去叫家长……
师范校操场的硬土地面。早晨阳光映照在匆忙前行的两人身上。母亲边走边沉浸在被我激起的紧张状态中。因激发而突然产生的紧张感得不到任何安抚,于是持续增强。不适感偶尔脱口而出化为几句责备。
我们在教室门口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班主任老师。于是妈妈默默地回去了。
后来老师竟再没有提及此事……
4、小学五年级(寻笔之旅)
一天放学后,我走回家属区平房家中,在军绿色挎带书包中没能找到自己的钢笔。我遗失了它。
它模仿玉米棒的形状,硬梆梆地带着全新质感。笔杆被整齐分割成一个个凸起的玉米粒,颜色是永远新鲜的柠檬黄。它手掌大小,符合我捏住的三个指头、指间虎口的全部纯肉体舒适要求。父亲几天前亲手将其交给我。此刻在长方形绿布书包中没有找到它。
我清醒地承受了一整份因失去某物而引发的惩罚之力。它直接作用于大脑,之后由上而下蔓延全身。强烈的力量推动我离开原地。开门。迈下门前砖石平台。忽略脚下砖石地面低头向前走(沿路寻找)。两排平房的中间地带。一条下行土坡。
这个黄昏我走下土坡,右拐走到尽头,迈下层层水泥台阶之后是创可贴形状的师范校操场。操场后面围墙西北角开口之外有条下行陡坡。到达其底部又横穿过一条马路,我便置身于一片拥有电影院的巨大广场。
斜穿广场时我低下眼睛,偶尔又抬头看向路人。这片广场又大又重要。它铺满水泥板块的地面上不是残留而是庄重地摆出来一家电影院。电影院压在广场以北的高高石阶顶部,摊开着自己。它的左侧是一架空中旋转游乐飞车。白色油漆的金属巨柱顶部,呈伞状向四周射出六根悬空的附属铁柱。附属铁柱尽头各自紧紧焊接着动物外形的飞船。坐上去在空中转转吧。当然,我从未见它转过。
它一直以固执又静止的形象占据广场的西北角。地面一圈铁栏杆围着它。
广场西侧街道直行,右拐,是小学校大门。三年级时我转学至此。
那天进入学校大门后天色暗了下来。我来到教室前的花坛寻找遗失的玉米钢笔。刚才自己穿过小路两旁花坛进入教室所在的院内低头转了几分钟。而此刻眼前的花坛、花坛内伸出的冬青,因为光线灰暗已经转化为偏灰与偏深沉的颜色。我使用自己的左右耳朵。顺便感受着周遭空无一人的校园。
弯腰俯对花坛。跳入它进入东青。自己集中全部精神通过眼睛视线缓慢在夜色中搜寻。我的皮肤与知觉早已同样沉浸于夜色。
夜晚在我儿时每次身处户外时总是展露出同样的空旷、有细微回声的寂静。夜晚的黑色储藏在结构复杂事物的凹陷、褶皱之处,就如此刻它藏入冬青的叶片层中。天空变得简单,一旦它垂至屋顶、树木轮廓线顶部时便开始由磨砂玻璃材质衔接为薄木板材质。
最终我一无所获。只好空着手一脸忧伤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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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非村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