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又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动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如同分不清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然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英子疑惑的是惠安馆的疯子秀贞，妈和宋妈都告诉她不要看疯子，会勾走魂的。而我疑惑的是该如何处理那个捡瓶子的疯婆子。
“请同学们思考文章最后一段‘爸爸的花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的含义。”话音刚落，教室前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花白的脑袋就挤了进来。又是她，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她猫着腰提着哗哗啦啦响的塑料袋子就钻进来了。
我皱了皱眉头，想着这次怎么办才好。她可是疯子，我推她出去如果她做出出格的事，我可丢不起人。算了，还是去叫其他老师过来帮忙，维持课堂秩序才是我的责任。
正当我提起腿就迈出教室时，“老师，别叫人！”我停到了门口，是班长肖燕。她说着拧开课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把水快速的倒灌在地上。然后跑过去把空瓶子递给了那个挤在教室里的疯老婆子。
突然孩子们都像是被肖燕的动作惊醒了一样，都一一翻出自己的矿泉水瓶，一股脑的泼泼洒洒。十多个空瓶子就从一只只手里传递了过来。离那个疯婆子最近的何强还拉开她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帮着装。
我皱着的眉头慢慢展开，我环视着教室里的这些孩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了心头。而疯婆子也高高兴兴的提着哗哗直响的塑料袋从教室里转了出去。
下课后我把肖燕叫到办公室问她怎么想到这样处理的？她笑着说：老师这还不是多亏了你给我们推荐的《城南旧事》，你忘了秀贞吗？她是疯子，但她真的是疯子吗？
肖燕出去了，我的心里一直循环着英子的疑惑和那篇《我们看海去》的小诗。天空和大海的界限在哪里，我们是看风景还是去分清天与海。人的心有何尝不是天和海，有时我们看到海就忘了天的存在，有时候看到天就说不必再有海。我们总是依据自己的判断划分标准。成年人总是想把事情划分清楚，分出界限。孩子们呢，他们也许还分不清海与天，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也没有人能真正分清好与坏。
秋风吹来，窗外树叶“唰唰啦啦”飘落的时候。那个疯婆子再也没闯过哪间教室，但是每间教室外面用塑料袋装好的空瓶子都没了……
在孩子的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他们爱一切美的、有趣的，讨厌丑陋和呆板。在童心的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无论是那慢悠悠的骆驼、西厢房的小油鸡、秀贞的金鱼，还是疯子秀贞、以及草丛里的小偷。
英子偶然在荒草丛中碰到了那个小偷，他有着厚厚的嘴唇，长着一副老实人的面相。他为了生计，为了实现年年考第一的弟弟飘洋过海念书的理想，以偷窃为业。他总是问英子：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嗯？”后来英子在学校毕业典礼的来宾席上也见到了他，就猜想可能那个考第一的同学就是他的弟弟。后来英子看到他被捕就又困惑了，她真是搞不清贼是好人还是坏人。当妈妈告诉他“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就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时，她激动了，说了个“不”字。那些成人世界里的标签，如“疯子”、“卖唱的孤女”、“贼”、“烟花女”等，她并不在意，她喜欢她所喜欢的，爱她所爱的，同情她所同情的，没有半点伪饰，她用一颗澄澈的心灵关注着生灵万物，体验着欢喜悲伤。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也不臆断乱评，完全凭一颗敏感真诚的心，去对待那些活在愁云惨淡中的底层人物，这就是孩子最珍贵的品质。也可以说，是一种悲悯之心。
什么是悲悯之心？我想，应该就是舍得理解他人吧。泰戈尔说，爱是理解的别名。没有爱的理解，是冷漠，没有理解的爱，是控制。理解他人，是舍得付出你的理解，是愿意放下姿态与对方平等对话，是愿意看见他人褪去标签后的真实，是愿意对生命与美好保持敬畏。
那天中午办公室的老师都出去了，他敲门喊报告。我打开门，他进来看着我。我拿过一把小凳子放在我的办公桌旁边让他坐下，他摇了摇头，牙齿咬了咬嘴唇，低下头。
“老师，我不上学了，我要去挣钱了。”我猛地站了起来盯着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我想劝解他，也想安慰他，可是说什么才好，讲什么才能感同深受他的难处。
他也许没想到我竟然半天没说话，就慢慢地抬起来了头，两行泪水在脸上画出来清晰的痕迹。我慌张地抽了张纸巾塞到他的手里说：“我知道，知道。你下午过来，我们再说。”
我竟然把他搪塞过去了，他走了以后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孩子。一个月前他的爸爸出车祸了，原本单薄的家庭雪上加霜，妈呢也在几年前就抛下他们父子俩远嫁了。说什么安慰他都太苍白。突然我瞥到桌角的《城南旧事》，想起那句“爸爸的花落了，我也再不是小孩子。”我心里有了主意。下班后，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我也在等他。
“还记得咱们学过的《爸爸的花落了》吗？老师觉得你应该再读一读，包括书里的其他故事你也读一读。”他点了点头坐下，拿起来我准备好的书。他在读书，我继续改着桌子上的作业。听着墙上钟表指针的滴答声，偶尔传来几声抽噎，我的心也跟着提起。
“老师，我明白了。书里每一段故事的结尾，里面的主角都是离小英子而去，一直到最后一篇《爸爸的花儿落了》，亲爱的爸爸也去了，她的童年结束了。”
“嗯，是的。离别和苦难是人生的常态。虽然秀珍、妞儿、小偷、宋妈、兰姨娘、爸爸都离小英子而去，但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真诚地相遇过，彼此珍惜过，就已足矣。面对失去，有人逃避害怕，有人镇定坦然。而成长的真谛，就是要勇敢地去面对人生的伤痛，即使饱经风霜后，也依然有能力去爱人爱己。我们都要在失望的世界里带着希望前行，书要继续念，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
今年的教师节，我收到一条短信：老师，谢谢你和你的《城南旧事》。我考上大学了。” 看着这条短信，一个人又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城南旧事》这本书还是她给我推荐的，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她是一名杭州援疆教师，在孩子们的作文里王老师戴着小巧秀气的灰色贝雷帽，披肩的卷发温柔的服帖在背上。在教室里她温柔的笑着引导孩子们读着古诗词，在校园里她拿着铅笔给孩子们画着一幅幅小像。下雪天，她可不会命令孩子们认真看书别分心偷看窗外的雪花，反而陪着孩子们一块看雪，描述大自然的故事。
我见到的她要么温温柔柔的和人打招呼，要么裹着羊毛披肩坐在办公桌前认真修改孩子们的作文。后来直到她提前结束援疆工作，我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瞒着大家，她经常胃疼有时竟然都吃不下饭，可是谁也没见过她皱起眉头发过脾气，仿佛她天生就是那么温柔。
我很喜欢和她聊天，她知道我有很多苦恼就说多看看书好了，把《城南旧事》这本书送给了我。她说温暖善良的小英子，在故事里最后也成长为大人，肩负起属于她的责任。即使怀念童年时的无忧无虑和美好放肆，也回不去从前。无论以后的风雨有多大，也要一个人勇敢坚强、负重前行。我们虽从苦难中摇摆而来，心灵却要向阳而开。
王老师走后检查出了癌症，我心里很惦记她，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后来我点开她的朋友圈，里面都是她画的画，烂漫的花朵在画里绽放，健壮的大树在画里摇摆。她应该也记着送我的这本书。《城南旧事》就像冬日的暖阳，不疾不徐，温厚醇和，纯净淡泊，弥久恒馨。用人间烟火味，教会我们慢慢地拥抱生活。
要到离别的时候了，我们约定去看海吧，不去判断海在哪里天又在哪里，我们就只是去看海天一色，看见人性的光芒。芸芸众生下，我们终会学会换位思考，我们将给予孤独的人温暖和善意。而真正善良的人，是历经人生各种丑陋和黑暗，依然保持一颗怜悯之心而善待生活的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