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以前总听人说，晚高峰的地铁二号线，就像挤小饼干一样人贴着人。当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对所谓的挤小饼干还嗤之以鼻。而越当他长久的停留在这座城市，他才越明白挤小饼干的意义。
晚上七点，娄山关路。
老李混在人流中麻木的向前挪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但即便他闭着眼睛，他也能走到地铁上。他知道往前走五十步就是检票口，进入闸机后左拐有个向下的扶梯，在扶梯上需要呆上30秒，然后他便可以搭上那辆回家的地铁。
老李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他熟悉他手上的那块机械表一样。他甚至知道，当表上的指针指向某一个数字时，列车会稳当当的停下，停在他的面前。
七点过五分，老李站到了站台门口。站台喇叭中传来报站员职业化的提醒声“开往……即将进站……请在黄线外等待候车……”但拥挤的人群早已越过了黄线贴到了半开放式的安全门前。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的社会里，安全早已经被大多数人忘于脑后。
老李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理了理他那被人流挤出皱褶的西装，还有那稍稍有点偏离了中央的领带。在他整理领带的时候他的衣领下露出一点金黄，拿是他衣领的内衬。一对黄金的内衬。那是他很久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那本书上说，如果有天有人发现你的衣领的内衬都是黄金的时候，那那人肯定会觉得你是一个很有修养和涵养的人。从那天以后老李就用上了那对黄金的内衬，而他也总会在整理领带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那一缕金黄，可好像没有人在意在他衣领的下面露出的到底是亮白的塑料还是奢华的金子。就连他的老婆都从没有注意过。
想着想着老李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衣领，准确的说是摸了摸衣领下的内衬，那是他在这匆忙的城市里面唯一的一丝体面，他在想那一天他得去店铺里面去把这一丝体面清洁一下。因为他发现最近在那一丝体面上出现了一点一点的黑点。“你陪了我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老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他那内衬在说话
“嘶~”的一声，地铁车门的缓缓打开，可还没等到里面的人下车，外面的人便一窝蜂的挤了上去。老李被人群携带者，不由自主的向前慢慢挪动。他有意无意的咳嗽了几声，想提醒他身边的人不要压在他的身上，还没等咳嗽声传入他自己的耳朵，就早已淹没在这喧闹的人声中。
老李曾经很讨厌这种感觉，这种挤小饼干的感觉，这总会让他想起放在超市柜台上某个地方的压缩饼干。这座城市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先将这一个个小饼干捏得粉碎，然后把那些碎渣塞进了地铁的车厢。虽然那还是一堆饼干，但总归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老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粉碎中慢慢的消失了，但他也不知道消失的是什么。
“嘀-嘀-嘀-”地铁上闪烁的黄灯亮起，车门缓缓的关闭，硬生生的将人流截成了两段。老李心满意足的站在地铁上，看着站台上没有挤上地铁的人群，他莫名感觉到了一种成就感。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每天挤上地铁已经是他每天仅有的一点成就。
地铁缓缓的起步，老李面带微笑的看着站台上的人流慢慢的倒退。站台上没有多少人在看他，即使有人看到了这张脸也不会奇怪。老李那张带着微笑的脸在这坐城市里就像路边的垃圾桶一样随处可见。笑脸成为了一中职业标配，再也不是温暖人心的第一要素。
这个城市里面的任何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但好像老李脸上的微笑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过，数十年以来，都是如此。
当老李还是小李的那个时候，他便来到了这座城市。那时还只有缓慢的绿皮火车，小李坐了快一天的火车才来到这里，而当他第一眼见到这座城市，他就深深的被这座城市所吸引。那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如此璀璨的夜景，车水马龙在灯红酒绿中川流而过，高耸的大厦上闪亮着永不熄灭的霓虹灯。那个晚上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面，以至于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他站在东方明珠塔上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他脑海中所浮现的，仍然是他第一天晚上所见那一幅画面。
大概是那个晚上彻底改变了他的认知，又大概是在东方明珠塔上看着那无限向远方延伸的昏黄灯光让他感到恐慌。
地铁缓缓的停下，老李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那块有点老旧的表。七点三十七分。“该下车了。”老李这么想着，早在几年前，老李就不用听地铁里面的报站声。因为这列地铁总会在某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停留在某一个固定的站台。这座就像一部机器那么精密。老李对这一点格外的满意，因为这样他就不用浪费自己的任何一秒钟。
车门打开，老李第一个钻出了地铁，在他身后三三两两的有人上车下车。相比于娄山关路，这里格外的冷清，就像一个早已散场的演出舞台，只留下了一地的垃圾。没有了人流的阻挡，老李加快了他的步伐，劳累了一天他想早一点回家。
其实很多时候当他打开家门的时候，里面都是一片黑暗，每当这个时候他只能从冰箱里拿出昨夜吃剩下的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一分钟，简单的解决一顿晚餐。
走出地铁站，寒风冷不丁的灌进他的脖子里，老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了看有些刺眼的灯光，他想看看在灯光的背后有没有闪烁着的星星，可那灯光的后面有的只是漆黑的夜空。老李想起公司大屏幕上的提醒，今天又是重度污染。
老李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很久没有见到星星了，从哪天开始的呢，他也不怎么记得了。
回过神来，老李快步走进了夜色当中，然后消失在了转角的路口。
当老李打开家门的时候，里面还是漆黑的一片，老李从冰箱里拿出昨晚的剩菜，像往常一样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就和以前一样。”老李这么想着，但他不记得这个以前是多久以前了，日子日复一日的过，他对于时间的概念已经麻木。对于他来说，所谓的以前，大概也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说说而已的说法。
老李走到卧室里脱下西装，小心翼翼的挂在衣柜里面，在衣柜的另一个角落里面挂着的是一件件洁白的T恤，就像他的生活早已被枯燥的工作充满一样，他的衣柜里也都填满了一件件的T恤。
当他走出卧室的时候，微波炉的结束铃声刚好响起，老李把碟子拿到了茶几上，打开电视准备吃饭。
他并不准备等他老婆回来再一起吃，但其实以前他们每天都会一起吃晚饭，以前每天他下班打开家门都会有温暖的灯光，餐桌上也都会摆着可口的饭菜，而他的爱人也会扑到他的怀里撒着娇向他索要一个拥抱。然后体贴的将他的西装拖下挂在柜子里面。他只需要坐在餐桌前享用一顿美美的晚餐，来忘掉这一天的疲劳。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开始很晚才回到家，甚至有几次老李半夜起来看到她满身酒气的躺在地上，脖子上还有着些许淤青的印记。
“哪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带回来的钱越来越多。”老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环视了一圈这间又小又老旧的房子。这是老李和她在这座城市里面兢兢业业工作了五年换来的。当他们搬进这间房子的第一天，他和她都没有睡觉，那晚上他们肩并肩的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闪动的霓虹灯，直到东方的天空上挂起一轮红日。
电视里面播放着一些不痛不痒的新闻，在这座几千万人的城市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上周在本市地铁二号线娄山关路站发生一起卧轨事件，该事件经警方调查后确认为自杀……下面是详细报道……”
老李停下了手中的碗筷，看向电视屏幕，此刻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黑白的监控画面，左上角的时间显示，那是下午两点。地铁站里只有寥寥无几的三两游客站在路线牌前指指画画。
幽暗的隧道深处有点点光亮慢慢放大，监控的左下方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背影看上去有着些许的颓唐。他好像在等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列车缓缓的进站，车头已经从那黑漆漆的隧道中探了出来。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看他左手腕上的手表，而后一个剑步翻越过了那道没有太大意义的安全门。落进了地铁轨道中。
地铁在这一刻驶过，这一切就像计划好了的一样，分秒不差。就像，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一样。监控画面在这一刻停止，还没来得及停下的地铁被拉成了一道光影。
房门毫无征兆的打开，老李看到他老婆从还未打开的门中走进来，他正准备和她说话，但发现她好像完全没有他看见一般。
她转过身，把一个人从门的背后拉了出来，“来啊，今晚住在我家，我一个人在家可无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依偎在了男人的怀里，就像以前她以前依偎在老李的怀里一样。
老李感到不可思议，他就坐在沙发上，可刚刚进来的那两个人就当他不存在一样，旁若无人的唧唧我我。“丁小你在干什么！我还在这呢！”老李用他最大的声音嘶吼着。其实他早就知道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但他早就不在乎那些，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淡成了一杯白开水，只要她带了更多的钱回来，那就足够了。但这并不代表着他能忍受她在他的面前胡来。
可那两个人就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一般，继续着他们的动作。
“小小你老公晚上不会回来吗？”
“我老公？”女人停下了她的动作，指了指还在播放着卧轨事件的电视机。“你是说那个以前和我住在这里的那个人吗？前几天卧轨了，现在电视上还在放着呢。”
老李觉得他面前的这两个人肯定是疯了，他明明就还在这里坐着，但她却说他已经死了。
“我们到卧室里面去。”女人踮起脚，把自己挂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低下头，对准女人的红唇亲了下去。两个人推搡着，慢慢的向着卧室的方向移动。
老李只觉得有一阵怒火直冲他心头，大概这个世界都疯了。他忽的从沙发上蹦起来，走进了厨房，他想要拿上一把刀，把刀架在那两个人脖子上，让那两个人跪在地上求他。
女人的声音陆陆续续的传来。“那个人活得像条狗一样……却穿着可笑的西装……他还用黄金的内衬……”
老李的手微微的在颤抖，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恶心，他已经不想让他们求他，他只想给这两个人一人来一刀，这样这个世界就安静了。他准备拿上那把专门用来砍骨头的刀，但他却发现，他竟然拿不住东西，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手都只是会从那刀柄中间穿了过去，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哈哈哈，当然是他自以为的啦……他那所谓的黄金内衬早被我换掉去买东西去了……”
老李眼前一黑，突然间失去了意识。
而当老李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地铁站里面。
娄山关路。
老李抬起左手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地铁站里面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挤在地图前指指画画。老李觉得这副画面很眼熟，他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或许，在以前？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隧道里传来地铁轰隆轰隆的声音。他好像想起他在哪见过了，他在电视里面见过，他知道等下将要发生什么，但他还没有看到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老李再次低头看了看左手上的那块表，表上的时间和电视上监控上的时间重合，但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会不会他已经跳下去了？”老李突然一个剑步翻过了那一道安全门，但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在电视上的监控屏幕里，在那个时刻，地铁的车头已经从隧道中探了出来。
“砰”老李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地铁就撞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卷入了车轮下。站台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回头，但他们只看到了缓缓进站的列车，他们互相张望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那辆列车的驾驶员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有个人跳进了轨道，但他没有办法让地铁马上停下来。
还有老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办法说出那些为什么了，也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些为什么。在被车撞上的那一刻，老李记起来了很多东西，他记起来那个以前是多久之前了。那是他去东方明珠塔之前，那天他在塔上看到的那些灯光太过于耀眼，以至于让他丢失了灯塔的那一点绿光。他也知道了在被城市里的那只大手捏碎的时候消失的是什么了，那是慢慢褪色的理想和对生活的希望。
可那些事老李已经没有办法去和别人说了，也没有人回去关心他的故事，他只不过是这座城市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零件。
列车驶过，当下一辆列车进站之前，有人将老李的遗体抬上了站台。当下一班的列车进站之后，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但没有人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一路向前，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旁观着他人的事情。
大概会有几天，人们出行会避开这个站台，而当几天后尘埃落定，这里又会恢复往常的喧闹和拥挤，就像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损坏的零件被其他的部件所替代，这座城市还是像往常一样正常的运转，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在这座城市中，每时每刻都有列车在隧道中穿行着，那些列车每次带来一批人，又带走一些人。但没有人知道，随着这一辆辆的地铁驶离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岁月，又或许是那些被这座城市慢慢捏碎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