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未辨眉目,只见襟上层叠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异闻录》
一
海棠花正热烈的时候,老宅里搬进了新住客。
那天暖阳和煦得就像一个经年的梦,鲤在碧波荡漾的方塘里游弋,头顶漫天的火红海棠不依不饶地就像记忆的源头倒在血泊里的女人从容明亮的眼。鲤安静地回忆,百年前那意味深长的惊鸿一瞥,穿越悠长的岁月,仍旧是印在心头难解的谜,为何只那一瞥,就让百年前的自己通了灵智。
然后老旧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打破沉寂,鲤看见逆光的身影欣长挺拔。
新住客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白衣越五发显出身材修长,面目清癯。指挥雇工进进出出地搬东西,脸上挂着温雅的笑。
鲤悄悄地凝望着,模模糊糊地觉得这青年还勉强衬得上这老宅。
自己是有责任为这老宅挑选主人的,因为有一些冰清玉洁的东西,是该保护起来的。
后来,街角的爬山虎推推搡搡热热闹闹地翻过青色的老墙爬进来,方塘里的荷花也开得婷婷。 鲤慢慢知道这位叫尹岫的男子,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目之所及,画之所及,这老宅里的海棠树,爬满绿藤的老墙,长着苔藓的青石板,弥望的张扬的荷,都是尹岫漫铺开来的白纸上的墨色,当然,还有塘中仅有的一尾红鲤。
鲤当然知道自己已然是尹岫画中一抹亮色,起初鲤是不理会的,毕竟已经是百年的妖了,还不至于受宠若惊。
鲤还是像往常一样,自由悠闲,隐在荷叶的虚影里,睡在清浅的柔波中,慵懒得仿佛凝固在光阴的深处。
于是就有了一个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动静倏忽的红鲤,安静作画的尹岫,直到斜阳拉长的竹影渐渐爬上他水墨丹青的画卷,他才恍然发觉天光已经黯淡。
尹岫的鲤越绘越出众,求画的人络绎不绝,尹岫干脆闭门不见,鲤看他专注作画的侧脸,渐渐开始好奇那一幅幅被仔细存好的画,绘的到底是怎样一方清塘,怎样一尾红鲤。
二
鲤有时候会离开。
这一方清塘引的是穿城而过的溪水,潺潺地汇入城外的醴河。
鲤游过蜿蜒的溪流,城东张员外家的小姐寻到了金龟婿,娶亲的轿子正欢天喜地地穿过溪上的石桥,映的溪水一片热闹的红;
春风得意楼又来了新的伶人,听说弹得一手好琴舞的一曲惊鸿却白绢遮面,引无数富家公子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
街角的茶摊的说书人还在讲着前朝公主宁死不愿逃走的故事,无非是苦守府邸等待一去沙场杳无音讯的丈夫的情节,却惹得底下一众少妇低喃着“胡不归”悄悄拭泪;
谁家的小孩爬了谁家的房瓦却是为了捉一只受伤的猫;
热心的街坊在轮流照顾生病独居的李阿婆;
前线又传来了捷报……
龙宫的小太子托着腮,听着这人间的故事入了神,拿了水晶盘里的干果都忘了往嘴里塞,直拿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对面的鲤,眼底渐渐升起两簇小火苗。
说起来,小太子龙焱的修为还要比鲤大个百来十岁。
“本少爷游历人间时,你还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鱼呢。”
小太子半眯着眼睛,捻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如是说道。
“是呀,如果前辈没有因为闯祸被关一百多年禁闭的话,必定对人间事了如指掌了。”
对面俊秀的面容一下子皱起来了。
鲤掩嘴偷笑。谁都知道醴河龙王老来得子,有个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太子,可是只有鲤知道,这个百年前闯的“祸”是小太子的痛脚。不过他总是一副追悔莫及、讳莫如深的态度,即使是亲密好友如鲤,也不能探得一丝一毫。
人间的见闻讲了个遍,日常的调侃也停了嘴。
沉默片刻,小太子敲着桌子,脸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
“是不是有事请我帮忙?说吧。”
三
红衣的少女沿着城墙根缓缓的走,走到没人的拐角处,幻化成一个面容截然不同的水蓝罗裙的女子。衣着是上好的锦缎罗纱,云鬓珠钗,一举一动贵气十足。
街上行人纷纷注目,暗自猜测是哪家的千金,竟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怕是有家丁暗中保护吧。
鲤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心道小太子的幻形珠果然厉害,不但可以让自己在水外维持人形,还能变成自己记忆中那女子的模样。
正是午后,鲤站在熟悉的大门前,抚摸着门上神兽嘴里 的两个铜环。
它们在百年光阴的沉淀中依旧光华温润,就像鲤脑海深处那个华服花容的女子一样历久弥新。曾经这里的人们,有多少次抚摸过它们,又怀着怎样的悲喜。
原来,是这样的触感。
轻扣,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青石板的巷子里。
这会儿竹影刚刚爬上案几,画师该在案边,沏着一盏香茗看书画画才是。
鲤估摸着书房到门的距离,静待一会儿,果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门内由远及近,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在门里问:
“谁啊?”
然后经年的大门咿咿呀呀地开了,白衣画师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清秀的脸上有清晰的错愕。
鲤第一次面对面地与那双明净的眸子相望,心里升起巨大的欢喜,不自禁地笑弯了精致的眉眼:
“可是尹画师,可否为小女子画一张像?”
日光倾城,女子的眼角仿佛闪烁着细碎的流光。
“请进,”沉默许久的青年沉吟出声: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四
黄昏将尽的时候画像只完成了一半。
鲤安静地坐在竹椅上,看青年脸上的迷惑慢慢变成认真,注意皆投注在一笔一画上。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恬静的日光晕染成温柔的模样,眉目如画。
他作画时一向如此,那双澄净的眸子,便只能映出所画之物和一方画纸。
鲤亲昵地想,胸膛里暖洋洋的,不自觉牵起嘴角,明亮的眸子里漾满和暖的笑意。
原来,我喜欢他啊。
于是笑颜越发的眉眼弯弯。
纵使千万般希望时间停滞,鲤还是不得不在晚霞红透天边的时候起身告辞。
专注的青年如梦初醒,脸上一闪而逝的是忘了时间的歉意。
“尹画师如此上心,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鲤眉眼弯弯,袖中拿出一把蚌吧珠来,圆润皎洁,葱葱玉手中,分外好看:
“金银俗气,可否代替请您收下?”
青年倒是越发尴尬了:
“姑娘,尹某作画从不图报酬……我与姑娘,当是有缘,”眼中又带出几分迷茫:
“姑娘可是本城人?”
何止本城,我可是与你同住在这老宅呢。不过这模样是头一次,这城中活着的人,也不会有几个人见过。
鲤眨眨眼睛,面上却一本正经:
“我家不在此处,却因一件很重要的事须求一张画像,听闻画师佳名,特来拜访。”
“原来如此,姑娘真是抬举了。”
绕过石屏,青年拉开大门,转身看着女子,脸上写满真诚:
“姑娘一人,尹某送您一程吧。”
让你送可不就露馅了么。
“我家家丁就在前面,”鲤指指转角:
“不劳烦您了,小女子明日再来拜访,先行告辞了。”
尹袖看着女子消失在转角。
分明是初见的陌生人,却好像熟稔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曾见过无数次。
一边想着边往回走,路过荷塘,一抹红影在层层的碧色中倏忽而过。
“鲤,一日不见,你倒是贪玩到哪里去了?”
五
水蓝衣裙的女子拿细长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手中精致小巧的白瓷盏,半盏茶已经凉了,在鲤的手中,沿着皎白的沿一圈一圈地荡。
对面的画师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画有好一阵了,好像陷入了什么矛盾,眉心微微蹙起一个小丘。
显然已经忘记了对着一壶凉掉的茶大眼瞪小眼的鲤。
鲤瞟了一眼窗外,画舫渐渐行到一片狭窄的水道,两边壁立千仞的石壁仿佛要在头顶相接,阳光从头上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平静的水面上洒下点点晶莹跳跃的亮斑,在这幽幽暗暗的水中,仿佛一片被夜晚遗忘了的星空。亮得分外好看。
好不容易编了一堆理由才把他带到这个地方,他却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用心良苦。
鲤望着画师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过几分懊恼。
“尹画师可是画完了?”女子撅起嘴巴,脸上有几分不满。
“啊……画倒是画完了,只怕还不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我来看看吧。”鲤向画布快步走去。
画布上的女子一身华衣,花容月貌,对着鲤微微地笑,那水光粼粼的眸子栩栩如生得好像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鲤脸上闪过明显的讶异。
有一瞬间鲤以为回到了那个多年前黄昏,残阳如血,染透半边天,女子倒在血泊中,脸上还挂着寂静的笑容,眸底翻滚着万千看不清的情绪,最后渐渐归于平静。那个笑颜沾上血色,像一块举世无双的血玉。
鲤的心跳得“咚咚”的响。
“尹画师,这画,我很满意。”
鲤的声音在空气里有几分跌跌撞撞的颤抖。
“可是这双眼睛,画的并不像姑娘的,”青年坦诚地说,表情混合着惭愧和疑惑:
“我好像怎么也无法画出姑娘你的眼睛。”
“怎么会……简直……”跟她一模一样。
“姑娘你看。”
眼前是尹岫递来的一面手掌大小的铜镜,倒映出同画上一样的鲤的面孔。
“姑娘的眼睛灵动活泼,像星子闪烁,而我画的眼睛却沉静平和,一切思绪都掩在眼底,更像月光下的潭水。分明是不一样的。”
鲤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该重新给姑娘画一幅才是。”
青年说着就要把架上的画拿下来。
“不用了!”女子惶急地抱住画架:
“我很满意,就是它了!”
“那好吧,既然是这样的话,就赠与姑娘,”年轻的画师温雅地笑了:
“姑娘能够满意,我真是很高兴。”
鲤看着那双闪烁着点点笑意的眸子,清可见底,倒映出自己睁大的眼睛样子,有些呆呆的。 脸颊“哄”的一下子灼烧起来了。
鲤一扭头冲出舱门,珠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背后青年也缓步走了出来。 鲤听见他在身后赞叹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情此景,甚美。”青年低沉的嗓音里都是舒心的惬意。
那欣喜的尾音在鲤的耳边擦过。清风徐来,鸟鸣山幽,女子的耳尖悄悄地红了。
六
红裙的少女在青砖的巷子深处,怀抱着一卷装裱精致的肖像画,纤长的手指在乌漆的木门上不急不缓地敲。
不过鲤的心情其实并没有手下的动作那么平和。
已经十来天了,少女抱着画像的身影走过大街小巷,拜访了许多可能与前朝将军府有关联的老人。可惜过往的时间太久了,即使是白发苍苍、年逾古稀,他们也只能讲些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更别说认出画像上的女子了。最多只能叹一句“这女子气质不凡也许是将军府的女主人”。
鲤寻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听一句“也许”的。
最后的希望都落在了这户人家。
鲤没有打听到画上女子的讯息,却意外听说说这家祖上是前朝县域的史官。改朝换代许多年,但凡祖上是前朝官员的人家,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
得到这个消息,实属不易,几乎是鲤最后的线索了。
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衣着朴素的跛脚的中年人来开门。虽然面堂黝黑,却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听了鲤的请求,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戒备,但看少女可怜兮兮地说“我从小就是孤儿,千辛万苦想依着这点线索寻根”,一双黑眸雾气蒙蒙盛满哀伤,也就没有怀疑,最终还是让鲤进来了。
“南边有个小仓房,里面堆着的都是祖上的东西,你进去看看吧。”
鲤看着里面的景象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了。
房间里毫无章法地堆放着几个古旧的家具,地上随意摆放着书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阳光从残破的木窗中照下来,照亮了上面厚厚的灰尘,还有眼前飞舞的尘埃。
鲤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腮疼。
“这些东西很多年没有动过了,灰大,”中年人此时带了几分歉意:“你先找找吧,我后院还有活干,我叫我女儿来帮你。”说着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下:“我女儿比你大几岁。”
“真是……谢谢大叔了。”少女的嘴角抽了抽,还是挤出一个感谢的笑。
不过,幸好还有几成法术相助。
鲤站在门外,怀抱画卷,另一只手捏了个诀,嘴唇喃喃地动,就见屋里的书籍纸片,齐齐从书箱里飞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成几摞。
鲤待灰尘沉了沉便走了进去。
关于将军府的文献,全都放在自己右手边。
前朝的将军年轻有为,能文能武,是天子面前的重臣,位高权重,还娶得公主,抱得美人归,妒红了一众人的眼。可惜生不逢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纵使他千般万般出众,也终归成为了改朝换代的牺牲品,不过是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下一抹冤魂。
这些故事鲤听了许多,从权盛一时到成为万里沙场的一抔黄土,不过几十年的屈指一瞬,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到末尾总是唏嘘。
鲤是无法真正地明白这唏嘘的,妖的时间太过漫长,人界的改朝换代分分合合,不过在一个小憩的时间就翻天覆地了。妖终究只是过客,空睁了一双清冷的眼,看遍千万悲欢离合,个中滋味却是不入心的。
这大概也正是鲤苦苦追寻想要明白的东西。
史料一页页地翻,也就是去了传奇的色彩讲着相同的故事,无非是年轻有为的将军的事迹,鲤要找的女子,却没有证据可以证实她是否就是那位亡夫的公主。
忽然鲤翻找的手停了下来。
书里有一张残破的画像,好像是装裱的部分被撕坏了,便被粗心大意的夹在了里面。脆弱的纸张泛黄,画面有些褪色,但仍看得出画上红衣银铠的将军相貌堂堂,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的春风得意。
鲤呆楞地看了半晌,那意气风发的将军她的确不认识,不过她完全想的出这人要是换一身白色长袍,玉冠束起黑发,便又是一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样子。那熟悉的眉眼如画,目光专注地看你的时候,仿佛春日的微风拂面,一树桃花簌簌盛开。
尹岫。 少女的脸上难掩惊愕。
一瞬间脑中已经闪过万千猜想。
原来尹岫竟是那老宅原本的主人么?那老宅经历了百年光阴的冲刷洗礼依旧坚固如初,冥冥之中是要等待什么人么?
竟体味出一种宿命的意味来。
鲤小心翼翼捧起那书,吹掉画上的薄灰,对着阳光仔细地看。愈看愈是相像,愈看愈是心惊。
“姑娘已经寻到要寻的东西了吗?”
身后一个声音客客气气地说。
“啊、是,虽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不过有意外的收获。”
鲤边说边转身看向来人。
那女子粗布荆钗难掩出众姿容,眉宇间是善意的关切,一双眸子沉静平和,像月下的潭水,一切思绪都掩在眼底,微风不起,水波不兴。
鲤怀里的画卷摔在地上,绢白的画布沾了灰。
竟是故人来。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