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偏头痛。
确切地说,是昨晚就开始头痛了。
这是连续几天紧张忙碌的后果:上午去郊县检查业务,中午不休息往单位赶,下午四点钟在炎热的操场里训练,一直到六点钟结束,然后回到办公室加班写业务报告,还有自己想写的文字。往往回到家里,累的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今天回家路上,等红灯的间隙,抽空看了手机,《豫记》又准时推送了我写的文字,下方留言一大堆,匆匆浏览时,感觉右边眼睛和太阳穴隐隐作痛。
赶快调整状态,我默念着赖声川《暗恋桃花源》里的台词:放——轻——松!深呼吸之后,感觉好些了。
晚上照例在操场跑了一会步,锻炼的习惯一旦养成,若有一日疏漏,便觉浑身不爽,唯有坚持完成方感心安,我这完美主义的疑似强迫症患者,无药可治,唯有等待时光流年中慢慢自愈咯。
跑完步洗漱后早早关手机上床睡觉。我的生活一贯规律而严谨,然而防不胜防的是一夜乱梦。
可能是昨晚凉拌的佛手瓜太咸,我又贪嘴多吃了几口,结果早晨醒来感觉眼睛有些浮肿,这是我肾脏代谢负荷过重造成的,我心里评价着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估量着今天可以胜任的工作量,哪些要完成,哪些必须放下,置之不理。
收拾了手提包出门上班,不忘带上墨镜,一来防初夏明亮阳光刺眼,二来遮挡眼睛浮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美点。
到了单位楼下,看见金水河滨河公园里的水中的睡莲,开花了。
我摘下眼镜,利用一分钟的时间,掏出手机,赏花、拍照以纪念。
清新的、美丽的、安静的睡莲开了。
我的心中一阵明媚的喜悦。
她们在有些龌龊的绿水中央,点缀在一叶叶密密铺成椭圆形的深绿色荷叶上,如同洁白光明的珍珠,盛装在碧玉盘中,又似银亮清寒的星辰,映在乌兰深邃的天心。
又是一个清新的夏天,又是莲花盛开的季节。河里的青蛙,也很适时响亮果断地叫了一声,仿佛是提醒我说:“我也在这里呢!”
我的欢喜又增添了一分。
因为水的阻隔,我不能俯身靠近那些不知是刚刚醒来还是沉睡在梦中的睡莲花儿,只好举着手机,调整着焦距进行不满意的拍照。
当我脑海里涌现出来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句子时,我的偏头疼奇怪地消散了。
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默诵着:愿做一朵水中清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胡乱地混搭着各种冒出来的句子。
原来这就是我不舒服时的清凉解药。
河对岸的凉亭下,照例是一群老太太们,在播放着的佛乐中,做着整齐的拍手操,引得河边的行人,也和着她们的节奏,噼里啪啦地鼓着掌声出来,从我的身边一一走过。
莲花和佛乐,是很和谐的搭档。莲是佛教之花,象征着入世的勇猛无畏,出世的精进圣洁,它身居水牢,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恰似出离红尘俗世修行者的高雅品性。
在悠扬平和的佛乐声中,我的心情因为身体的安适而愈发的平静和乐,兀自静观了百秒几分的睡莲花,已是这个早晨令我意外而得的大惊喜和小确幸。
身心似乎都在这一刻,飘然自在轻松,我在仙乐飘飘般的晨风中,告别睡莲,走进办公楼,打卡签到。
整理桌案,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去洗手间的时候,随手拿了本手边的书,不敢带着手机去蹲坑,是因为怕今天眼睛再多看屏幕后,太阳穴会疼,看书上的字,感觉会更舒服一些。这是我最近得出的人生小经验,可以总结成一条阅读纸质书的优点。
我的每一本书,买回来后,第一件事是先包上书皮,尤其是放置在办公室里的书籍,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能保护书,不被我到处忙碌的手污染,二是放在办公桌上,不引他人注意,同事或领导偶然看到时,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习惯也满足了我的身心两重洁癖:第一可以使书干净整洁,第二保护我自己的隐私,让阅读业余书籍行为可以更加秘密隐蔽,说起来,这个好主意,读中学时就已经被想了出来,一直运用到现在。
所以你看,我书架和身边的很多书籍,其实都更像一个个锦衣夜行、蒙面潜行的武侠高人,他们一个个静静地陪伴在我身边,应着我眉峰眼神间无声无息的召唤,一跃而出,指引我穿越上下五千年、纵横万仞千江、四野八荒,带领我乔装改扮、无拘无束、恣肆飞翔。
让我如何不爱他们呐,这一本本书中,隐藏着一个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灵魂伴侣和先知贤哲。他们哪一个,我都爱!
翻开的书页,是E.B怀特随笔集《重游缅湖》里写于1956年的那篇《时光之环》,当时他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沙滩上度假,美国马戏大王约翰.林林与四兄弟创建的世界著名马戏团在此演出,他在文章里描写了偶然看到马戏团里一个正当少年的美丽姑娘,在马场中腾跃于马背上抽空练习马戏技能的片段。
怀特在文章中说:“我在这里再现这一舒缓的场景,不过是为一个最古老的群落充当书记员......身为作家,或书记员,我始终觉得有义务记录下所有世俗的或非世俗的奇闻逸事。”
就这样,他记述了美的稍纵即逝,写到对时光流逝的些许惆怅,那姑娘在马背上,绕着马场的圆圈奔腾,但时间根本不是一种圆周运动,“她决不会再像此刻这样美丽了。”这个念头让作者的思想一下子投射到25年后,这个女孩子也会成为马场上她的驯马师妈妈那样的中年妇女。
时光之环,结构完美。
我们都以为可以绕行成就一个个完整的圆满,以为终结处又是开始,往复循环,重回往日,却绝望地发现,时光无所谓开始和终结,渐渐消失的不过是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那一段生命历程。
是的,时间怎么可能是一个圆呢,时间是无情的长河流水,带走的,永远不会再重现,虽然钟表的表盘是一个个最标准的圆,但时间不会像表盘上的指针那样,单调枯燥、周而复始地盘旋。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自以为我们的日子,是在一天天地重复,但其实,正在过去的每一刻、每一时,都是唯一的真实,我无法挽留地离开、逝去,从此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时时刻刻都在经受着离别:离别自己肉身的变化、离别自己思想的产生和消散,从童年到少年、青年、中年、垂暮,离别着自己的灵魂和亲朋、陌生人。
我们看见这一切、感知它们,我们飘忽的思绪,既不可捉摸,亦不可把握,唯有努力地将它们记录下来、记录下来。所以,怀特会说自己是一个生活的书记员或记录者。
又想起昨晚的夕阳,和暮光中的这个城市。
当我独坐在高楼上,偶一抬眼看见窗外的晚霞夕照,辉煌灿烂,想到刚刚读到的曹丕《芙蓉池作》中的句子: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
我赶紧拿出相机拍照,意为这就是最美一刻景色了,当我低头编辑拍下的照片,准备上传朋友圈时,仿佛听到窗外空中的召唤,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天青色和金碧辉煌,又被刷新,呈现出更加壮丽的景观。我迅速地又按下了快门 ,在来不及从容欣赏的惊诧中,它却又卸下了这一幕,换上西天泼墨般的苍苍暮色,如青青的海市蜃楼。
华彩的乐章停歇,在夜空中即将登场的是那一轮恒久不变的明月。
然而明月在我们的眼中,每次看见,却都是最崭新的皎洁。
回到办公室里,告别E.B怀特,我开始工作。怀特可以离开纽约,到缅因州做一个边农耕畜牧边写作生活的异国当代陶渊明,践行他热爱的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理想,我却暂时不可以挣脱这个有雾霾有喧嚣的城市。
过了一会儿,办公室里开始热闹起来,我悄悄地离开人声和香烟的笼罩,提着笔记本电脑,打开楼上小会议室的房门,再关上房门,窗子外面陇海高架桥上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响起如河水奔流的哗哗声,在这可以被我的想象力转化成山野的小房间里,我敲下键盘,记下这些积存在我头脑中的句子,在自由而沉默的记录和表达中,我的心越来越安宁,我的肉身就像那水面上的水莲花,而我的偏头疼,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