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这边，雨季总是来的突然，却走的缠绵，间或性的露出点阳光，还没等你收拾好要晒的褥子，就又淅淅沥沥起来，像一段没什么希望，却又无法结束的爱恋似的。
小时候的每个暑假都要经历这样一段雨季，如今已经过去多年了，我倒也不常想起，也以为不会再记得了，却在今天中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炒黄瓜的味道，记忆便经由鼻尖，一点点被重新唤起。
小时候的暑假是会被送回乡下老家的。乡下的生活说来也简单，尤其是到了八月份时，园子里连蔬菜都过了轰轰烈烈的时候，所以就什么都是淡淡的，空气里也是湿湿的。就总是觉得身上不大清爽，人也就懒懒的，连大黄猫也不爱动，整天窝在门墩儿旁，眼都不愿睁。下的时间久了，老房子的瓦上的瓦松都格外清翠，门前的老树上也都是青苔，像穿着件湿漉漉的外衣。
乡下人的食谱很单一，这个时间经常吃的就是豆角和黄瓜，西红柿倒是长得繁盛，但是雨水太大了，果子总是小小的一个便夭折了，地里是落了一层小小的果子，却怎么也等不到一个红的。
因为地里总是很湿，爷爷便要穿着雨鞋去摘菜，打伞自然是不方便了，便要寻个雨势弱的时候戴个草帽便去了。长豆角往往在菜园里种的极多，因为它不仅可以当季吃，也可以晒干了当接下来半年的储备蔬菜，但八月显然已经不是适合晒豆角的季节了，所以蓬勃的长势和不间断的丰收只能全部交由一日三餐里。四季豆和黄瓜通常都被套种在玉米地里，所以长豆角釆摘的勤些，黄瓜和四季豆是要存上一段时间才会去搜罗一遍的。所以嫩黄瓜就会比较少，往往等爷爷发现他们并摘回来时皮都是深黄色的了，自然是没有办法凉拌的，都是一味的削了皮、去了瓤子切片炖的。按爷爷的话说，老黄瓜是酸的，还有股土腥味，非要炖才能去除，起锅时更要撒上洒上一把蒜末，吃起来才香。
爷爷是对的，经由他做出来的黄瓜都是晶莹剔透，熟而不烂的，搭配上蒜香，是下饭的好材料，若是起锅前手边有韭菜，也撒些韭菜末，再滴上几滴香油，那味道须有两大碗米饭才配得上。
正因如此村子里都是如此情况，每到饭点儿，村子里总是充满了黄瓜的味道。反倒是现在很少能够闻见了，到市场上见到的也都是顶着花、带着刺的黄瓜，那是没办法用“炖”这种方法来烹饪的。
我们家虽为北方人，对米饭也并不排斥，但味蕾和记忆终究还是喜欢喜欢面食，所以豆角就有了用武之地，大有一番席卷一切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能占据雨季这段时间食谱的高端。
因着下雨，地里是不常去的，便都无事窝在家里。一日三餐，既是必须，又成了消遣。
吃过早饭，爷爷在门堆边抽上几根烟，静静的看着雨从屋檐上往下滴，然后便返回厨房，提出一箩头豆角，慢慢的开始择。爷爷择的豆角不仅筋去的干净，连一个极小的虫眼也能发现。就是这样细细地择、慢慢的挑，手上不闲，心里便也不闲，一天摸索些什么，恰好填补了无事可干的心慌。
择好了便先放到一边，时间也还早，爷爷只能坐到门墩儿旁抽着旱烟，烟圈缓缓的飘，山里的雾气也是缓缓地移动，略远些，甚至难以分辨烟气和雾气。
若是有人从门前经过，便是最好不过的事儿了，定是无论如何都要请到家里来。阴天屋里又太暗，不如就搬着椅子坐在屋檐下，不拘说些什么，反正只要不停便行。有时候是聊些庄稼长势，或者谈谈雨势缠绵，再或是讲讲天晴了要如何务劳庄稼，也许是要趁着天晴去趟街上……总之，七扯八扯的也并不是要说出些什么，都是各自消磨自己的那一份无聊罢了。
到了饭点儿，若是来聊天的人家里仅有他一个个，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吃饭的。如果是家里有人等他，便会在适当的客套后送走来客，也不必勉强，这是山里人处世的哲学。
无论客人留下与否，但凡择了豆角，蒸面条都是午饭的上佳选择。因为天气湿冷，自然更偏好少汤少水的饭，再加上豆角的时令到了，每次摘都是论捆计量，蒸面条最是消耗豆角的饭，自然是上选。
蒸面条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将豆角下锅翻炒一下，再将面条均匀铺在上面，然后便盖上锅盖，静候灶塘里火焰同时间一起创造的美味的奇迹。
说是如此，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美味。因为功夫不光在面儿上，更在灶膛里，也在时光时间的把控上，更在各样调料的使用上。
爷爷惯用的调料除了油盐，便是开锅后那一瞬间的画龙点睛了:当时间足够时，爷爷打开锅，氤氲的热气挡住了视线，还未待看清，爷爷便将备好的蒜末、韭菜末和小米椒碎撒了进去，又撒些上色的老抽，趁着锅汽迅速翻炒，香味儿顿时得到了升华，色彩也得以渲染，便要如此，才算得上上佳。
这样饭吃起来是省事儿的:一人盛上一碗，不拘站着或坐着，既不用担心倾洒，碗也不会烫手，所以便给了所有人自由。若是正吃饭时不下雨，爷爷甚至能端着碗，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的玉米地头去吃，吃饭和看庄稼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的消遣。
所幸雨季虽然缠绵，但过了那个季节，它终会离开，甚至当你习惯了雾蒙蒙、湿乎乎的时候，一觉醒来却突然面对阳光普照，潮湿的大地开始向上蒸腾水汽，你会明显感到储存了一个雨季的水分都走向了一年最后的余热里。一个季节过去了，一年仅有一次的记忆也就再次存档封存了。豆角和黄瓜罢了园，西红柿倒是能趁着天晴来一波“回光返照”，但是果实都不大，小小的、红红的挂在枝上，连同一片红红都朝天椒，构成了菜地里一年最后的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