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摇晃着窗棂,鞭炮声四起。
她在桌前发着呆,桌上只有一碗面。
“咚咚咚——”
她小跑着去开门
寒风夹裹着冬雪钻进了屋里,门外空无一人。她低头,看见了一个信封被石子压着。
信封表面已被磨得模糊斑驳,只有几个隽永的小楷能够依稀辨清:
朱宛清收
她把信封翻了个遍,再也没能从里面翻出半张纸屑来。
她迟疑着关上门,咆哮的北风被顶在屋外。
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这样想着,又坐回到桌前,那一碗早已坨了的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映着几滴诱人的油光。
属于他们的几只收拾好的大箱子温顺地挨在她脚边,她继续被中断的等待。
“好歹吃点吧,路上指不定有吃的呢。”
坨成一团的面条有点发酸。明明只需要专注眼前等待这一件事,她却有点心神不宁起来,总隐约觉得会出岔子。她为自己的毛躁感到自责。
她终于坐不住了,把那碗只吃了两口的面用另一只碗反扣,起身把屋内的案几、家具又细细地擦了一遍,再盖上白色的防尘布。时针指向6点整了,傍晚的街道仍旧是冷清清的,只有几串鞭炮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鞭炮蔫蔫地响着。几个红灯笼在寒冷凛冽的北风中摇头晃脑,也红得得过且过。漫长的等待最令人心烦。
“哎呀,我这记性!涓生的羊毛马甲忘带了!”她急急地打开那一只藤木箱子,衣物撒了一地。“果然,果然!可得带上啊,不然一路都唠叨我!”她为自己这一临时的补救很为得意,急忙往卧室赶去。
“吱——”厚重的衣柜被打开了,一股腐败的木头的味道扑鼻而来。
“涓生的马甲,涓生的马甲....”她念叨着这句话,好像是提醒着什么至关重要的记忆点。她的动作很大,把整个衣柜都翻来覆去地找。
一条红色的围巾。
这她记得,是那天登记之后他俩经过路边一家商店看见的,她什么也没说,涓生知道她喜欢,二话没说掏出两个月的工资买下了这条火红的围巾。走出商店她就欢喜地戴上了它,几乎同一时间街上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们肩并肩地到街上吃了两碗抄手。她永远都记得那白得认真的雪和红得热烈的红围巾。
一块镶着蕾丝边的白桌布。
这她也记得,那已经是婚后了,她提着刚买的菜,在另一家商店新到的花样里发现它。那是一种精巧的绣花手法,蕾丝层层嵌套,装饰着每一个主妇的梦,铺在饭桌上当餐布简直是暴殄天物。价钱也不理想,但她还是咬咬牙把它买了回来。晚上涓生回来,看见这件梦境般的白桌布,笑她未泯的公主梦:“忧卿烟火熏颜色,只怕我家太太的少女梦是庖厨也轻易熏染不了的,哈哈哈哈....”
一套婴儿的连体睡衣。
这次她露出疑惑的神情,是哪里来的小孩衣物?她觉得长时间地翻找衣物有点力不从心了,坐在床上抱着那件小衣服苦想。
“砰——”家门被吃力地打开,又被北风狠狠地拍了回来。
终于回来了!
她吃力地把撒了满地的衣物塞回衣柜,按耐不住脸上的激动。
“涓生——”
却是一把清脆的女声从厨房传来过来:
“妈——你怎么不做饭?”
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扶着门框颤巍巍地出来,抖着双手戴上眼镜,用力辨认厨房里的女人。
“妹妹,你走错门了吧?”
“妈,你又不认识我了?肯定饿坏了吧?饭马上就好啊!”
她感到莫名其妙,有点生气地说:
“你叫谁妈呢?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别乱动我们家东西。”
厨房里的女人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又无可奈何地折回去继续忙活。
“妈,今天中午吃药了妈?你别怪女儿今儿回来得晚,今儿除夕呢,我得去看冬冬啊。虽说饭都没吃就被赶出来了,但咱俩好歹还能守着对方过年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出去,我先生马上就回来了,你再赖在这里我可喊人了。”
她把门打开,呼啸的北风把家具吹得哗啦直响。
厨房的女人闻声走了出来,看着满屋盖着白布的家具不知如何是好,晾着湿着的双手,不知所措。
“妈,把门关上!你怎么又盖上了,这看着像是人住的地方吗!”
她也不顾手还是湿漉漉的了,附身就去掀盖着沙发的白布。
“你这人,你怎么乱动我家东西!你长得挺漂亮的,怎么是个疯婆子!”
她一下子急了,上来就抢那白布。
“妈!你醒醒!你看看,是我啊!是雨儿啊!”那女人滚出几滴热泪来,手里掀走白布的动作越来越快。
“我不认识你,你还给我,还给我!”她跑上去抢雨儿手里的布,双方争持不下,她反而重重地跌了一跤。
“妈,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雨儿也跪倒在地面上,突然泣不成声。
由于这突然的一跤,她似乎有点清醒过来。思绪纷乱,渐渐回归到眼前这间昏暗的屋子来:盖满白布的沙发、琴架、收音机...昏黄的电灯、脚边轻飘飘的行李箱、桌上的一碗面、眼前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儿.....她浑浊的双眼霎时聚焦起来,墙上的日历赫然印着1963年。
不是他离家的那一年.....
“对不起,雨儿,妈又犯病了。你没事吧?今儿除夕呢,妈给你包饺子吃好吗?”
雨儿抬起泪水斑驳的脸庞,顺从地点点头。
“妈,我和面,你做饺子馅。”
时针指向8点,饭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孔家的两母女终于上了饭桌。
“雨儿,这芹菜肉饺你爸爸以前最喜欢吃了,恨不得天天让我给他做。”
“.....”
“雨儿,今儿除夕,晚饭之后给你爸爸上柱香,说一切都好。”
“.....”
“涓生啊,今儿除夕,咱一家三口好好热闹一下。”
对面的雨儿却摔了筷子:“妈,能不能好好吃饭?天天念叨,他早就听不见了。”
“你这孩子,年夜饭能不叫上爸爸?”
“他不是我爸,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他不是你爸谁是你爸?”
“爱谁是谁是。”
雨儿今年已经二十七了,说起气话来还是像个小孩子。
“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却因为他的缘故受了平白许多委屈。今天那家人又在拿他说事。婚都离了,现在连冬冬也不让我看了?”
想起白天夫家人的嘴脸,雨儿双眼又渐渐湿润。
“我知道他不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我知道他不是。他不是那种卖国求荣的人。”
“那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能告诉我吗?”
“反正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你也不知道,你也说不清,是吧?如果是什么光荣的职业怎么会连家人都不知道?”
她看着女儿愤怒的五官,霎时无言,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最后一封信只有钱,谁知道他去了哪里,谁知道他在哪呢。富贵好,贫贱也好,好歹带上我;生也好,死也好,好歹让家里人知道.....涓生,所有人都以为你卖国叛变,我知道你不是啊.....”
她落寞地抚摸着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一阵昏沉向头脑袭来。慢慢地,她慢慢地向卧室走去。
把整个世界隔绝在身后,她轻轻带上了房门。
1964年10月16日,街上锣鼓冲天,报纸漫天飞舞,人们和鞭炮一起绽放作响。雨儿兴冲冲地举着报纸冲进了家来,朱宛清从低矮的沙发里抬起头,在低低笼罩着的暮光里,她仿佛看见了凯旋的孔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