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个孩子。”
“我不会结婚的。”
“这个孩子不会有父亲的。”
“那没问题”
布拉格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就这样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同苏珊的。
怀孕的十个月里,小提琴手还来过苏黎世两次。都是因为乐团在当地有表演,第一次他没有理会来后台搭讪的女人们,结束后直接去了苏珊家。那是位于下城区的一所公寓,住户基本上都是大公司的中层职员。他们在公寓里拥吻、交欢后,女人告诉她下个月起她便不能再有强烈的性事了,男人怔了怔,小声说了句知道了。当他第二次来苏黎世,他联系了上一次同她搭讪的女人,在她家里过了夜。之后,凡是来自苏黎世的演出邀约,他都一律告假。
等到来年初春,苏珊到了快待产的时期。欢场中的小提琴手才想起了他未来孩子的母亲,这种想起是一种不经意间的必然,在那个得知父亲死讯的午后。
父亲是一位寡居男人,十五年前同自己断绝了关系,这十五年间便再也没了联系,直到开春的第一周,波西米亚的警察打来了电话,告诉他父亲在苦杏仁味的房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装有氰化物的罐子敞开在床头柜上。
在电话结束后,他才想起了苏珊,然后是自己未来的孩子,这不是父与子话题的自然联想,而是除了波西米亚外,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刻意不去巡演的城市——苏黎世。
终于在一阵犹豫之后,他还是拨通了苏珊的电话,简单地寒暄后,他说:“你想不想同我再见上一面?”
“什么时候?”电话那头传来犹豫的疑问。
“孩子出生后的一个月吧。”
苏珊对此没有异议。
“这次不是苏黎世,你来布拉格一趟吧,一个人来。”
“布拉格?”苏珊确认道。
“对,布拉格。”
电话那头的女人安静了一会,接着笑了:“到时候见。”
之后的几天里,警察打了几通电话,无疑是想和小提琴手商量他父亲安葬的事,他的口吻越来越不耐烦,直到最后再次明确地说此事与他无关,在十五年前断绝关系的时候,他同这个死去的男人便没有任何关系。电话那头的警察冷冷地说了一句:“您真是个冷漠的人。”从此就再没打来过电话了。小提琴手估摸着时间,直到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月,他买了一张车票,去了波西米亚。
这座陪伴他成长十八年之久的城市一点也没有变,街道、店铺甚至是当地人的穿着,过去就像是每日的重复,在这无尽的重复里,延伸着当下与未来。似乎当下与未来也只是过去某段时光的重现。
他先去了当地的一家酒吧,醉醺醺地喝了一个晚上。那是一家坐落在父亲公寓前的酒吧,还在孩提时代,他就得忍受着对街酒吧的喧闹,呆在自己的卧室里练习小提琴。当他第一次看到父亲从对街酒吧里出来之后,他就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不过他十七岁就离开了波西米亚,就再也没回来过。在十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去了布拉格当地的一所酒吧,并失去了童贞,此后欧洲各国的酒吧他都去了一个遍。他见识了不同的店内装潢,但对这家波西米亚的酒吧一无所知,在童年,对父亲每日停留的地方,每日习惯的座位,他一无所知。
第二天,他从一个同样满身酒气的女人身边醒来,快速地淋完浴,便从旅馆里出来。坐着双程票回到了布拉格。他再也没有理由回到波西米亚了。
苏珊来的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内衬是黑色的针织裙,鞋子是一双过膝牛皮长靴,完全没有刚生育完的模样,身材也保持地近乎完美。当天夜里,他们先是去了布拉格广场的一家饭馆,门口的衣物寄存处有一张杜布切克的照片,但没人料到在第二天的“布拉格之春”的七个月后,俄国的五千辆坦克开进了布拉格,那张捷克斯洛伐克第一书记的照片换成了赫鲁晓夫。当苏珊将外套脱了下来,小提琴手才发现那件针织裙的背部是镂空的,她的背同十个月前不一样了,孕期分泌的激素填住了粗糙的毛孔,软化了硬硬的角质。小提琴手忍不住地多看了两眼,他的嗅觉再次对这个女人散发的荷尔蒙萌生了敏锐。他想到了一个恶作剧。
侍者摇晃着小高脚杯里的波尔多葡萄液,品尝之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随后,他将醒酒器里的葡萄酒慢慢倒在了苏珊和小提琴手的杯子里,说了一句慢慢享用,便弯腰鞠躬,离去了。
“我邀你来是想谈谈孩子的事情。”小提琴手说道。
“孩子?”
“对,我们的孩子。”
“这孩子可与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没有,这孩子可是有我一半的基因,我要这孩子一半的抚养权,每个月里,她得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布拉格,或者你搬来布拉格同我结婚。”
“她?”女人这才放松了,她带着无限温柔地眼神说道,“那就同您结婚吧,或者我搬来布拉格住在您家,随时您想结婚的时候都可以。还有,那个孩子是个男孩。”
小提琴手瞪大了眼睛,用力拍了下桌子,四周的人都朝这个方向投来了目光,不过小提琴手并不在乎,他咳了咳嗓门,似乎要严肃地宣告些什么,随后他忍不住地笑了出声,一口喝尽了杯里的葡萄酒,说道:“这酒倒是不错。”
女人听后扯下了温柔的目光,也改成了戏谑:“此刻又不想要孩子了?”
“从来都没想要过。我现在突然对你十分好奇,你想要一个孩子,不想要男人,那么为什么选我做孩子的父亲?”
“因为你是一位小提琴手,还是技艺高超的那一类,身高,模样也让人满意,优秀的基因,优秀的宝宝。”
“纯粹是为了基因?”
“还为了你的浪荡,不会对我未来产生任何麻烦。”
“这可真无情,我愿意有一个孩子完全是因为你。”
“放弃吧,先生,我已经过了心动的年纪,你的花言巧语来晚了很多年。”
“这样的感觉可真让人不适应。”
“挫败感吗?”
“不,是好胜心。”
晚饭结束后,小提琴手开着白色汽车同女人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期间男人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
小提琴手脑海里是远在波西米亚的旧情人,他的初恋,自己同父亲决裂的同谋,可是最后却告诉小提琴手自己不能与没有前途的年轻人在一起。那一刻里,他最亲密的人离他而去,与他想要反抗的世界站在了一起。多年之后,他成了布拉格乐团的门面,也从未来找自己,即便昔日的缱绻早已盘旋在上空湮灭成灰烬,他还是心有不甘,如同凯旋的将军不能回到故乡。
这样漫无目的地飞驰了半小时后,男人才把女人带回了公寓。
第二天早上女人病了,虽然已经初春,但冬季的余威犹在,女人过于单薄的衣着给她带了流感。男人试图挽留,但女人还是想回苏黎世同儿子过一个周末。
要是按照以往的经历来说,此时男人就该不再同女人见面了。或者说是不再刻意地像昨天这般特意邀请,主动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事,第二次主动就绝无先例。之后的种种再见的可能只会出现在去苏黎世演出的情况下,那种并非自己刻意前往的情况下,但他早已决定不去苏黎世了。他想着他将彻底与这个女人失去联系,也许有一天她会带着孩子离开苏黎世,或者孩子自己选择离开,到那时他不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也许有一天他会在公车上看到一个同自己很像的年轻人,年轻人也许一个人坐,也许同女友或者男友坐在一块,但他不会上前去交流什么,在到站的时候便彼此分开。
这样的情况,他能接受,此外的情况,便不能了。想到这他有些懊恼,他回忆起当初答应苏珊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了,完全是因为嗅到了身为女人的苏珊对男人与对世俗观念的强烈反抗,而这种反抗让他兴奋了起来,那时苏珊的语气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或许她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爽快的答应。
小提琴手不是同苏珊一样讨厌世俗观念,不是要与同自己一样的男人们决裂,他只是沉迷于这种强硬的姿态,而苏珊与自己商量这事,让自己成为了她的同谋。他在为自己的角色兴奋,为日后邻居们对单身母亲的私语而兴奋,在讥笑与诽谤浪潮中,自己能同另一个人站在同一侧,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时刻啊!
当七个月之后,俄国的坦克开进布拉格的第二天,小提琴手去了苏黎世。
当杜布切克的照片换成了赫鲁晓夫,小提琴手因爱国产生的好胜心全面败给了恐惧后,布拉格成了他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因此,他有了一个前往苏黎世的理由,也有了一个动机,他想同自己未曾见面的孩子竞争苏珊的乳房。
那天深夜,苏珊沉浸在一种不好的感觉中。她偶尔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希望这一天早一点过去。这种仓促感从下午下班后就有了,为此她让那个陪伴了他两周的男人今夜不要再来。她也弄不清这种模糊毫无理由的情感变化从何而来,直到小提琴手出现在了她家前,她这才想起了早晨的广播声,播音员讲着昨日俄国的坦克是如何开进布拉格时,她正在吃着面包片对着窗外发呆。
她有点措手不及,但还是让面前的男人进屋了。
“我的祖国,沦陷了。”说完男人就抱住了面前的女人。
女人在男人紧紧的拥抱中,艰难地移了身位,用左脚尖把门关上。
小提琴手没有给女人安慰他的空,就提出了第一个请求:“让我看看我的孩子吧。”
“就在里屋。”苏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刻,她没有办法拒绝这个祖国沦陷的男人。这种关于国家主题的抒情,的确能让很多坚硬的心柔软。何况俄国的坦克开进了布拉格,她自己也没有多么地好受。
按往常,这个时间一般是孩子睡去,苏珊陪男友的时间。只是今天,苏珊阴差阳错地让男友别来找她,孩子同小提琴手嬉戏到睡意全无。苏珊无意加入到这个场景之中,因为那样就太像一个三口之家了。她只好一个人看着电视剧,直到频道转到了欧洲新闻,当天的新闻理所当然地只有一个主题。她也不是完全在逃避三个人处在一个屋子里的场景,或者说一开始是,但当她无意间瞥见房间里那个和孩子玩在一起的男人时,她恍惚间觉得小提琴手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而是这个孩子的玩伴,是另外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约莫十点的时候,孩子睡去了,小提琴手走到了客厅。
“你什么时候回布拉格?”苏珊冷漠地问道。
“我不会回去的。”
“俄国的坦克只是开进来了,并没有平民伤亡,再说,你应该对政治没有什么诉求吧。”
“我是完全不关心政治,捷克是留在华约还是加入北约,我都不在意。但我不能忍受别国的坦克开进我的祖国。”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留在苏黎世,不会打扰你们的。”小提琴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也不是为了孩子来的。只是想到要离开布拉格后要去哪,第一个便想到了苏黎世。”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也希望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
“当然。”
女人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下来,她走过去想要完成两个小时前没完成的动作,并说道:“欢迎来到苏黎世。”
在俄国坦克开进布拉格的第三天清晨,小提琴手依旧是从梦魇的余韵中挣扎醒来,他努力去寻找一句咒语般的句子来摆脱这困扰,直到每日早晨的《国际报》送到苏珊家。
这份报纸是瑞士人关于国际政治话题的评论,这份报纸让小提琴手找到了关于这件事情的另一个视角——旁观者。直到此刻,他才找到了咒语的答案:捷克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国家。
因为捷克背叛了一种生还的可能,这种可能是青年时期绝望的小提琴手在同样绝望的祖国上看到的生机,这种生机来自于反抗,对监听与审查的反抗,对秘密警察的反抗,自从俄国的手伸进捷克的内衣时,小提琴手就加入了反抗的年轻人的队伍里,他们几乎要把俄国从自己身上赶走时,坦克开了进来,一切努力化为了虚有,而最令他生气的是根本没有人反抗了,被履带拖着的庞然大物穿过广场驶向总统府,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脸色没一丝愠怒,似乎即将到来的是一件不必大惊小怪的事情,可是这群人明明在昨天夜里还在为俄国即将离开布拉格而庆祝。斗争结束了,布拉格之春结束了,捷克即将迎来的是俄国关于颂歌的诺言,只是这颂歌在小提琴手耳里,听起来像丧钟一般。
早上八点的时候,苏珊把孩子送到了专门照看孩子的保姆家,接着去上班。小提琴手去了当地的一家乐团应聘。作为布拉格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得到一份工作轻而易举。只是瑞士人不像捷克人那样,对音乐充满巨大的热情;这座城市还未被莫扎特、斯美塔那等人的洗礼,这位来自布拉格的唐璜面对周遭淡淡的冷漠,显然有点失落。
苏珊在办工室里一直想着该怎么对小提琴手说,她不希望男人在她家里久住,也不想等孩子有了记忆后,人生中一直有另外一个男人的背影。按她起初的计划,等到孩子学会说话后,她不打算教孩子“父亲”这个词汇,当孩子稍大一点,从某个地方学会了“父亲”这个词汇后,如果孩子问她“他的父亲在哪?”,她会告诉他“你是没有父亲的,只有母亲”。这是一句多么完美的回答,这句回答的美妙在于深深吸引苏珊的两个场景:
一个彻底摒除父子关系的场景,这样他的孩子在男女关系中完全失去了模仿的对象,一个男人该如何对待一个女人的所有解释权就落到了苏珊自己的手上了。只是小提琴手的出现打乱了这一计划,甚至在以后,当孩子想同一个女孩子交往的时候,孩子脑子里便全是小提琴手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做的。小提琴手的手段当然是高明,这个孩子在第一次得利之后,便会把父亲当做神圣的崇拜对象,从此,任何感情方面的问题他都只会咨询自己的父亲,而母亲便只是一个衰老干瘪的女人,是自己父亲的战利品,同他自己抛弃过的女人一样。想到这,她就愈发的着急,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空荡荡的肉体成为借自己子宫烙上一个男人标记的符号,即便只是一丁点可能,也不允许。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她决定把小提琴手从家里赶出去,夺回自己对儿子教育的垄断权。
另一个场景则是彻底将夫妻关系摒弃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家里的爱只有母亲对儿子的爱,主人对狗的爱,这两种爱多么地相近,因为在这两种关系中没有谁会担忧对方是否没有自己爱的多。没有男女之间互相试探对方究竟爱自己有多少,没有把这种被爱与爱比较的过程,爱不会在失望后消磨,也不会在期待中变成一种奖励来鼓舞对方更爱自己一点。
当苏珊正在为晚上的见面谋划时,小提琴手在上午便找到了工作,下午就找到了新的公寓。晚上,他没有出现在苏珊家,他在新公寓的沙发上静静地喝着葡萄液,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国歌声中哭泣,他对此解释的原因是,这无关爱国,而是从纯粹音乐艺术的角度上,对生命中已经失去的一支交响曲的无限感伤。
在一个无眠之夜的两天后,苏珊终于不再担心小提琴手的出现,因为她笃定他们应该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见面,也许他又回到了布拉格。
小提琴手放过了苏珊吗?显然没有,他此刻只是在忙着安顿自己,从布拉格带了的行李只有几件衣服、一张刻有国歌的胶片CD和一台老式拨片唱机。这同他从波西米亚离开时带的东西所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只是那张胶片CD。那张CD正面是约翰斯塔米茨,背面是坎那比希。在波西米亚这种曼海姆学派的作品随处可见的地方,当小提琴手决意将余生投身于音乐之中后,那张唱片便是他不可逾越的高峰。直到多年之后,他已经精通曼海姆学派的所有作品后,行李箱里必定会携带的唱片才被日益高涨的爱国情怀所取代,那个时候他才刚刚越过了人生中的第一座山,而在山背面,是布拉格之春的满目繁华。
“当一个人放弃了人生中的第一座山,此后将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当一个人越过了人生中的第一座山,此后将是群山环绕。”小提琴手对着乐团里的一位年轻人说道。
“坚持下来,便是壮丽的风景,是吗?”年轻人问道。
“不是,是无止境地欲求不满,是一次次的砥砺前行,却又怅然若失。”
年轻人安静下来了,他不懂为何这位乐团前辈会说这样的话,但对小提琴手的好奇让他没有打断对方,他静静地听着小提琴手接着讲述关于音乐的事情,从演奏技巧到艺术风格。小提琴手精力充沛地给年轻人讲解这么多年累积的经验和感悟,直到看到角落的位置上,苏珊正同一位男士交谈。这位男士正是一个月前那位可怜的情人,而苏珊同小提琴手也恰好一个月没见了。
取消约会到苏珊确定小提琴手长时间不会再来找她的时间间隔只有两三天,短到根本没能让苏珊忘却这位情人。于是,他们又开始保持起和谐没有担忧的两性关系了。
小提琴手从远处看到了苏珊,但是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因为每次他悄悄朝哪个角落撇去的时候,女人都目不斜视地看着对面的情人说话。只是兴致不算太高。小提琴手不再同年轻人谈些音乐上的事情,试着将话题朝着轻松有趣的方向靠,年轻人虽然还想从小提琴手口中听到更多关于他与音乐的秘密,但毕竟他还是个莽撞的少年,只会说着嘴里跳出的词,完全不会转述脑海里的话。不懂聊天的技艺,话题自然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越来越多地倾诉。男人踩点式地迸发有节奏的微笑,每一次微笑都将目光从店里快速地移动,也从来不做停留。他的眼力极好,扫过一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座位里放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像个坐办公室的先生。苏珊穿着的也是黑西服,从吃饭的时间来看,想来他们不是同事,彼此见面花上了一个小时左右,没有时间回家换下正装。
当小提琴手再次将目光扫到了苏珊的座位上时,苏珊和情人已经离开。小提琴手的位置在前台的必经之路上,想来她是看到了自己,但是她没有上前打招呼。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小提琴手陷入了沉思。首先,饭店里并没有多少客人,苏珊的座位虽然在角落,但并不是背对着小提琴手的,从苏珊的角度来想,小提琴手一定也是注意到自己的。这么说,也就是在苏珊知道小提琴手注意到了她,但是没上前和她打招呼情况下,她选择也不和小提琴手打招呼便离开。并且苏珊是没有小提琴手在苏黎世的联系方式的,如果她不上前打个招呼要个电话什么的话,对于小提琴手和苏珊下次何时再见,她是没有主动权的。她放弃了主动权,当小提琴手想到了这,不禁无限落寞起来,对面的年轻人正热烈地表达自己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复调的看法,小提琴手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年轻人发表完这一番艺术见解的时候,才发现小提琴手的出神,而小提琴手在一片沉默之中,才发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
“抱歉,刚刚走神了。”小提琴手说道。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年轻人问道。
小提琴手打量了面前的男人一番,对方虽然比自己早加入乐团,但一直呆在钢琴演奏手的第三轮换位置。自己一来便顶替了先前的小提琴手,成为了首席。这种地位上的高低让小提琴手有了一点兴致,仿佛自己遇见了新的被击败的对手。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年轻人的谦恭友好却让自己没了使劲的地方,他不禁想起了熟悉的故土,此刻的布拉格想必也正奏响着颂歌,一种连音符都懒得相争的音乐。于是,小提琴手说道:“当然是一些关于女人的烦恼。你觉得在爱情上,男人的敌人究竟是男人呢?还是女人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关键,如果年轻人答错,小提琴手将永远将年轻人拒之门外。小提琴手一直坚信着没有相同男女观的男人是不适宜成为朋友的。
“这可把我问到了,我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
年轻人没有像大多男人一样回答“敌人是男人”的这个答案,这就让小提琴手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刚才在谈托夫妥耶夫斯基对吧?”没等年轻人回答,小提琴手就接着说,“在俄国,同时代的还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叫托尔斯泰,他有一篇中篇小说叫《克洛采奏鸣曲》。里面描述了一种这样的观念,女人本应该成为男人的附属,为男人做家务,生育,养育孩子,相信基督。理想的女人应该成为上帝与男人的仆人。这当然与我们现代这个鼓吹男女平等的时代不同,那是十九世纪的俄国。你觉得在那个时代里,男人真正的敌人是男人吗?”
“女人既然是附属品,男人不就该是和别的男人在竞争了吗?”
“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男人和男人在竞争的是什么?”
“您是在说女人吗?”
“对,女人虽然只是男人的附庸,但她们非常聪明,她们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来勾引男人,她们可以定下各式各样的标准,索要珠宝、衣裙,有品质的生活。男人们互相较量,但他们都中了女人的圈套,她们利用着我们的性欲和占有欲,定下高昂的标准,让我们失去了过着安逸生活的权力。我们的欲望有多强,我们就得拼命地去努力,去竞争。托尔斯泰幼稚地鼓吹禁欲主义,他想通过压抑肉欲,让女人失去牵制男人的手段,从而达到一种男女之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平等。但压抑欲望怎么可能,男人与男人之间依旧是鸡犬不宁。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彼此竞争呢?”
“您是说男人的敌人是女人?”
“你怎么才想到这,我刚刚说的是什么?”小提琴手从自己的理论中脱身出来,直直地盯着年轻人,显然有一些不耐烦的语气。
年轻人开始害怕,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才能和这位首席小提琴手坐到一张饭桌上,显然他不想搞砸这一切,于是他说道:“男人该互相合作。”
“恭喜,你从生活中最大的圈套逃出来了。”
清晨,苏珊如往常般起床,烤土司片,煎鸡蛋,煮上一壶浓浓的咖啡。在贝多芬的《克罗采奏鸣曲》里换上了工作的正装,抱着孩子走出公寓。公寓门口的信箱里有两封邮件和数不清的广告单。她把广告单丢到了信箱下的共用废弃篓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剩下的两份信件。拧开了汽车的发动机,等待汽车引擎预热,这时她才着手拆开信件,一封是银行关于上个月的账单,一封印着苏黎世市政厅管弦乐团的标志,里面是两张交响乐演出的门票,时间正好是当天夜里。显然,这是小提琴手寄过来的,两张连坐的票应该是预留给自己和昨天一起吃饭的男友的。苏珊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摸不到头脑,但她从来不会对未知的不确定性感到害怕,又或者说,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场面她不敢去见。
夜晚,苏珊叫上了男友,一起去了苏黎世音乐厅。位置正对第二小提琴组,小提琴手的位置却在另一侧的第一小提琴组里。这样的位置安排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示好?表示小提琴手今天并不是要在苏珊面前表现自己一番?苏珊暗自想着,小提琴刻意送来两张票,邀请自己的男友这事上,也许并无特别的目的。想到这,她开始笑自己过分多心和谨慎了。当演奏结束的时候,音乐厅里的掌声依旧,不少听众来这是想瞧瞧新来的小提琴手凭什么顶去原第一小提琴组里的首席,如今,他们明白了,这位来自布拉格的艺术家的确能力非凡。为此,他们一边为小提琴手的祖国沦陷感到同情,一边感叹自己的国家还好没加入任何国际组织,要是成为了国际关系中的棋子,得有不少像小提琴手一样的艺术家流亡海外。
就在这时,苏珊旁边的一位年轻男人递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年轻男人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看了苏珊一眼。显然他看到了自己是同一位男伴前来的,但即便如此他还要递上自己的电话,这让苏珊兴奋不已。
音乐会结束,苏珊独自驾车回家,她还是像之前一样让男友别留下来过夜,因为她笃定小提琴手肯定有话对她说。当她把孩子哄睡着后,门铃响了。
“这么晚来打扰你,不好意思。”小提琴手推门进来说道。
“你要是不好意思,也不会来了,更不会送我两张门票。”苏珊示意让小提琴手进来说。
他俩穿过木质地板的走廊,在走廊的一侧是楼梯,通向孩子与苏珊的卧室。走廊直通客厅和厨房。小提琴手将礼服外套直接丢在了沙发上,找了个最舒适的角度坐了下来。第一次来这座公寓时,苏珊是个单身的女人,第二次苏珊已经怀孕;第三次独居的公寓里有了一个孩子。这是他第四次来这座公寓。
苏珊从厨房里端来了咖啡,她已经摸透了小提琴手的习惯了。两个小时全神贯注的演奏让小提琴手的脑子绷紧地厉害,直到演奏结束半小时后,他依旧不时地能听到弦乐的声音。他的心绪需要一杯东西来安定。
“演出的效果怎么样?”小提琴手问道。
“你是要我夸你吗?”
“那看来还不错咯。”
“当了这么多年首席早习惯了掌声吧。”
“习惯了别人的,但还没习惯你给的。”
苏珊噗嗤地笑了一声:“说吧,你用你的花言巧语做些什么?”
“别这么戒备我,我可谁都不想骗。我来这是和你当朋友的。我不会插足你的生活,也不会和你再发生关系,就是朋友。”
“不会上床的那种朋友?”
“怎么,遗憾?”小提琴手说着把脚横到了沙发扶手上,径直躺了下来,“纯粹的友谊,什么也没有,如果你希望的话,连孩子也与我无关。”
苏珊听到后有点犹疑。她不明白小提琴手为何这样提议,只能暂时把这理解为一个异乡人在孤独时刻想交朋友的饥不择食。如果两个人能做朋友,彼此又有身体上的好感,这之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呢?苏珊对自己信心满满,确定自己已经过了再对人心动的年纪了,就算再怎么折腾也不会闹翻天。更为重要的是,她已经不再会对人抱有歉意,这场友谊的游戏中,小提琴手会落到一个什么下场,她也不会受到影响,就像那次她在布拉格突发流感,独自坐着火车回苏黎世时那样,心绪完全没有任何起伏。
此夜,苏黎世的街道异常安静,连风与落叶的摩挲声也微小的难入苏珊的睡眠。小提琴手在剧院边的公寓里啜着加冰威士忌,晚睡早已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什么也不想,尤其是在演奏完的夜晚。
朋友?这种身份该如何处理?三五天联系一次,互相倾诉彼此最近的生活。之后,互道晚安,留下的人留下,离去的人离去。像寂静无边的黑夜与白昼互不干扰,也许,这就是男女之间友谊的默契。在苏珊心中的某些位置上,小提琴手做了告别,在另外的一些位置上悄悄侵入。这是一场游戏中,必须要做的变化。
一周后,当小提琴手在那不勒斯巡演的时候,他从台下发现了苏珊。那是一群意大利面孔中的中欧模样。从遗传学的角度上,捷克男人对瑞士女人的面孔更加熟悉,小提琴手用这种理论去解释内心中难以忽视的波动。这种波动的难以忽视是从琴弦上发现的,就在当时,他拉错了一个音。搭在琴弓上的无名指或错了位置,好在他多年的经验让这错误有惊无险,微小的错误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听到,除了乐团里听觉敏锐的演奏手们。至于他们无非是在日后把这事当成一轮打趣的玩笑罢了。
整场演奏完美结束,除了那个瑕疵。
当晚,小提琴手提议同苏珊一起去一位画家在家里举办的聚会。苏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但小提琴手表示在来那不勒斯的前一天就答应了邀约。
聚会上有演奏手,画家,作家和那不勒斯当地的政治人士。很少有人谈论艺术,大多是各种八卦。外地人插不上嘴,他们从来没有当面见过故事里的中心人物。话题似乎就要这样轻松愉悦地持续下去时,站在小提琴手身旁的乐团团长突然想起了小提琴手,他觉得有自己义务向大家介绍这位从布拉格而来的天才演奏家,尽管小提琴手也许在布拉格乐团任职时早就在巡演的时候认识了聚会上的艺术家们,但是此时他隶属于自己管辖的乐团。
团长的突然插话让大家把目光放到了小提琴手身上,一位青年作家随即对布拉格发生的事情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这时团长才意识到自己炫耀的想法招致了多大的唐突。大家纷纷换上遗憾的神情,可谁都无法多说什么,他们都在等某个人站出来,像开启这个话题的人一样唐突地结束这个话题,让气氛继续欢快起来。所幸,人群之中总是有这样的人存在,带领大家越过那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的话题,让夜幕的自由再次穿梭于酒杯之间。
在一圈闲聊之后,小提琴手站到了苏珊的身旁。
“你怎么来那不勒斯了?”小提琴手问道。
“好久没听你演奏了。”
“得了吧,上周你才刚听过。”
苏珊似乎无意多说原委,小提琴手也不强人所难。等到聚会结束,小提琴手将苏珊送回了旅馆,并表示明早可以一同回苏黎世。
在小提琴手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时,想要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时苏珊说道:“你有一个音拉错了。”
这时,小提琴手什么也不想说地笑了,就像他们合谋要一个孩子的那天晚上一样,笑地无比默契。
年轻人连着一个月送来鲜花,就摆在苏珊公寓的门前。头几日,苏珊满不在乎地把花收到屋内,再去上班。一周后,便开始将花带到了公司的办工桌上。苏珊开始分神,这花是他亲自送来的吗?还是委托邮差带到的。她开始在入睡前去门外确认一遍,隔天醒来的时候再去确认一遍。不过她一直没有弄明白这花是不是年轻人亲自送来的。
直到周五的一个夜晚,她一边阅读杂志,一边等待门外的脚步声,到了清晨,她从猫眼里看到了邮差。
这时,她感觉如同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包袱。她知道包袱里装的是幻想。幻想,这个词汇就像戒掉的烟瘾,从漫长岁月里冷却,融化,蒸发,直到苏珊认为自己是一个成熟女人,不再会被幻想裹挟地去误认为自己陷入爱情了。直到最近,她才意识到这种被温柔包裹伪装成爱情的东西居然比爱情本身更有魅力,更容易让人沉沦。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忍不住由它而去。
更为重要的是,她一早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他当时正坐在小提琴手对面。苏珊离开饭店的时候,瞟了一眼小提琴手,便注意到这个男人了,当然人生中的萍水相逢不会让她再如同少女般放不下挂念。接着便是音乐厅的偶遇,小提琴手当夜来访,这很难不让苏珊去怀疑什么。她一面凭着对自己掌握人生的自信,一面抱着对生活新变数的好奇任由事态发展。
周三去那不勒斯的票是事先定好的,她要加入这场游戏,创造新的变化,可是连着一周同年轻人的约会,让她越来越怀疑是否自己是多虑了。直到她来到那不勒斯,心态已经不是那种要一探究竟了,转而她越来越担忧,这种不知为何的下意识让她在听到小提琴手那个错误的音后开始惊慌失措。当她回到了苏黎世,便不再答应年轻人的任何邀约。于是年轻人开始送花。
他不再出现,也没在花里放什么卡片。她逐渐地在漫长的一个月里重新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多心。
一个邮差就能意味着年轻人并不爱她吗?花是年轻人亲自送的,还是邮差送的真的有区别吗?花不是一样开着的吗?也许是她太困了,困到她回到了之前的生活习惯,不再去寻找什么笃定的证据,转而搜寻任何一种解释的可能,她并不要刨根问底地想要真相,只要有一丝可能便足以说服自己全身而退。
她至始至终就不相信世界是由大理石般坚固的东西支撑着的,整个世界还不如说是漂浮在泡沫上的,只有永恒的谎言,才能算是真相。
年轻人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苏珊了,小提琴手和苏珊倒是会像朋友一样常常见面。两人见了面便开始互相谈谈琐碎的日常,逐渐无话不谈地那种,除了布拉格和年轻人外。直到有一天小提琴手先破坏了这份默契,他一脸严肃地对着苏珊说道:“我想与你打一个赌,一个关于动心的赌,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冷漠的心也会被软化,无论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心动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你说了算的。”
“所以?”
“他是我派来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
“因为之前我觉得胜负难料,但现在我觉得我赢定了,所以即便我告诉你他说的全是哄骗人的鬼话,你也逃不了。你这次注定会沉沦。”
“那我也和你打一个赌。你终究会回到布拉格,只不过是在快死的时候。”
斗争最终还是被摆在了台面,爱情和爱国的筹码裸露了出来。
为何小提琴手坚信年轻人会让他赢下这个赌注,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自己喜欢年轻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关于过去的缺失,一种没有根茎的未来。
年轻人的祖父曾是德国党卫军的分队队长,算不上多大的权力,可家族因他而繁荣。年轻人的父亲是当时柏林有名的花花公子,母亲是巴黎的名媛。当纳粹的军队登陆巴黎,德意志的国旗穿过凯旋门的那天,年轻人的父亲认识了他的母亲。这场战火中的爱情,让母亲岌岌可危的家族重新摇曳起来。
不久之后,希特勒和他的情人爱娃在地堡中自杀,苏联的坦克开进了柏林。祖父毫不意外地被送上了军事法庭,父亲和母亲逃到了苏黎世。
在不久之后,年轻人便出生了。年轻人从未想过这件事究竟对他有多大的影响,直到他的年纪迫近黄昏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所有经历过二战的人都被烙上了过去的痕迹,而在此之后出生的年轻人,他的过去却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
小的时候,年轻人总是同朋友一起在街头奔跑,要是遇上了父亲,父亲总会嬉笑地对他说,这种狭窄小路有什么奔跑的意义,骑着马越过凯旋门的光阴才有意思。当年轻人渐渐长大,爱上了一位水果贩老板的女儿,年轻人满怀欣喜地告诉他的母亲,那个女孩的嗅觉有多么灵敏,蒙着眼睛也能分别出水果的种类。母亲也是嬉笑地告诉他,他爱的人是一个乡巴佬,她能分出香水的气味吗?好吃的熏鲑鱼要从苏格兰运来,美味的葡萄酒藏在枫丹白露宫,说着说着,似乎年轻人为之喜悦的东西都是不该,最好的东西永远藏在父母的记忆中,藏在党卫军和巴黎一个百年大家族的历史中,可那些过去却早就湮灭在坦克摧枯拉朽的气势之中,从未被年轻人经历过。
二十三年之后,苏联的坦克像闯入柏林一样闯入了布拉格,年轻人的父亲看着报纸上的图片悠悠地说,他们这装备比当年占领柏林时的好了不少啊!母亲在一旁笑着附和,他们也就军备比过去好了一些。年轻人想起了一本谈到希特勒为何要自杀的小册子,小册子是那种私人刊物,说不定是哪位严肃文学作家圈子里流出来的,册子里说道如果德国在战场中陷入颓势甚至失败,希特勒一定会自杀。书中介绍这个观点之前,先谈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希特勒本人真的相信雅利安人的种族优越性吗?或许他自己都不信,可是他还是要为这个谎言挑起战争,挑起屠杀。他本来可以在成为德国总理之后就收手,可他却要像拿破仑一样横扫整个欧洲,可他是否想的和拿破仑一样呢?拿破仑要的是权力是荣耀,而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要的是一场悲剧,一场重复过去,要整片欧洲大陆参演的悲剧,甚至悲剧的范围辐射到了整个世界。这场悲剧的高潮就在他同情人在地堡自杀的那一幕。
册子里的想法论述起来尽然是些无法证实的臆念,可观点还算有趣。希特勒要真是个这样的人,倒也说的过去,起码按年轻人所知的历史知识,是无法反驳的。重复过去的悲剧,若是年轻人也想效仿他,让过去重现的话,那年轻人的过去关于些什么呢?
不久之后,乐团里来了一位小提琴手,他是从布拉格来的,年轻人对他早就略有耳闻,据说他是捷克近十年来最好的演奏家,他曾来过苏黎世做过演出,当时所有的人都被他的音乐勾去了魂,演奏厅从未有过如此整齐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拉动的琴弓,年轻人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些好笑,那不是在嘲弄什么,只是单纯觉得有意思而已。
他很快就被团长邀请进了乐团,团长让年轻人安排一下他生活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让年轻人当他的临时助理,对此,年轻人没有意见,反正演奏是工作,帮人租房买家具也是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除此之外,年轻人莫名地将他同希特勒联想在了一起,如果他是杜布切克,当苏联的坦克就像当年在柏林一样开进布拉格时,他会不会同希特勒一样自杀,而不是逃来了苏黎世。
在年轻人看来,小提琴手是个说话带刺的人,他似乎总是在试图激怒别人,让别人来反驳他,最为鲜明的地方就在于,他总是会说一些对方明显不赞同的话,当对方出于礼貌微笑沉默时,他会直接地问他们对此如何看,这样一来,连沉默的权利都不留给对方了。就像战场上,一支强硬的军队围攻着一座城池,守城的军官知道城下士兵的锋芒,选择了乞和,哪知军队的将军却说投降的话,他的士兵会屠城,因此全城的百姓只能临时换上不合适的军服,拿起不知道如何扣动扳机的武器,仓乱滑稽地面对死亡。
年轻人觉得小提琴手也在用这招来对付自己,只是年轻人没有什么可以坚持的观点,一切都顺着他来好了,谈话这玩意儿,无非是一群毫无意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罢了。
还有一件令年轻人影响深刻的事,在小提琴手加入乐团的当天,年轻人在下午就替他租好了一间靠近乐团的公寓,还没来得及购置家具,年轻人带他进门的时候,年轻人把鞋子肆意脱下,鞋尖朝着正对里屋的方向,随后小提琴手也把鞋子脱下,然后弯腰把年轻人同他的鞋子一起换了一个方向,将鞋尖正对着公寓的门。或许他这是为了出门时的方便吧,可这一细节却始终在年轻人脑海里难以消散,年轻人想象着小提琴手不是在更换鞋尖的朝向,而是在更换布拉格广场上坦克的方向,让炮筒从原先对着总理府变更到对着城门。
之后的几日,年轻人同以往一样会给他购置一些家具,每日带来鲜花。这当中也有年轻人个人的快乐,就是按照母亲的叙述,尽力重现巴黎的老宅,年轻人始终没有机会目睹父母口中辉煌,如今,充足的经费让年轻人得以在小提琴手的公寓里回到那个不属于年轻人的过去。
可没过多久,年轻人就对这事不感兴趣了,因为无论如何年轻人也无法验证公寓里的陈列是否如同父母当年的房子那样,兴许父母的记忆早已出现了偏差,也未可知。
如此一来,能勾勒出小提琴手轮廓的词汇只剩下好胜心和坦克了。
苏珊重新开始和年轻人约会了,关于自己被她招来呼去,年轻人并未抱怨什么,这也是他的优点,从来不会生气。苏珊在半个月后的假期同年轻人去了布拉格,这么做一是为了让小提琴手打探她的私事时难堪点,二是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可以激怒小提琴手。
为了胜利,小提琴手也做了一番准备,在四处打听下,他终于得知了苏珊的过去:苏珊曾结过婚,对方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归宿,在结婚之前的单身派对周里,她丝毫没有不愉悦的样子,但是结婚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度蜜月的第三天,她就开始后悔了,她偷偷从巴黎溜回了布拉格(原来苏珊也是捷克人),之后她又一个人带着行李悄悄逃到了苏黎世,在这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人可以联系到她,她的丈夫只收到了一张离婚协议的文件。关于布拉格时期的消息就到此为止,至于苏珊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迅速结束持续了三天的婚姻,无从知晓。
离婚之后苏珊没有再考虑过结婚的事情,也不希望有人能扮演自己孩子的角色。没有固定的朋友和情人,看来她不喜欢有人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小提琴手想在约会结束后问问年轻人,苏珊是否还曾见过自己的父母。逃婚一定会带给苏珊很多困扰,周围的朋友和家人的反对,但即便如此,苏珊还是为了更加重要的东西逃避了,她应该有那种亲密朋友无法理解她的困扰,时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人来理解了,不过她当时的痛苦一定不会遗忘。
此刻的布拉格是游行的天堂,也是摄影师的天堂,不会有另外一个城市在这个时代里有如此缤纷的场景了,坦克、俄国的士兵还有布拉格的大学生们,此时的局势对于外来者来说并不紧张,没人会认为这个孱弱的国家会同俄国爆发任何冲突。所有的街景只是一场电影镜头,长镜头,延绵不绝,昼日不歇,广角镜头,所到之处,不留寂静。
“你记得把你看到的这一切都告诉他。”苏珊对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自然知道她在说小提琴手,他会怎么告诉他呢?像描述一场电影,像转述一篇小说,他是个德国人,这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切肤之感,却有相似之形,就像旧报纸里的柏林场景又卷土重来。为此他决定要尽可能地记下更多的细节,要看到游客们因匆忙而遗漏的东西,然后将这些告诉给小提琴手,他一定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复述一遍往日的辉煌,让自己明白究竟什么样的过去是值得铭记的。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呢?你也是个捷克人吧。”
苏珊摇了摇头:“太远了,都太远了,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喏,你瞧,圣维特教堂,我以前结婚的地方。”
“走,我们进去。”年轻人示意想去看看,他总是对别人的过去充满好奇。
“不,还是不了。”苏珊挣脱了年轻人强壮的手臂,“我只有结婚的时候才会去教堂。”
“结婚的时候才去?你不做礼拜吗?”
“从来不做,所以结婚定在教堂也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上帝会祝福一个不信仰他的女人吗?”
“我也不信,但偶尔也会去做礼拜,陪父母或者朋友,就像和他们一起吃没有感觉的早餐一样。”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当牧师说誓言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所有人都属于那座教堂,我的父母,朋友,他,他的父母,他的朋友,只有我不属于那。那个时刻我想什么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让这场婚礼按部就班地结束,然后上帝把父母、朋友、丈夫还给我,但是我是婚礼的主角,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算上帝愿意把他们还给我,事后他们也会像看一个异类给着我。”
年轻人说:“不会的,我就什么都不做,礼拜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等他们结束了,再一起走。礼拜结束了,他们依旧是我的朋友家人。他们永远在我的一侧,只是偶尔去探望一下上帝。而我只是一个路上的陪同人员。”
“那你不想说不吗,那些时刻。”
年轻人笑道:“那你假装从未和他们不同的时候不想对自己说不吗?”
苏珊想说些什么,但她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他们没有走进那间教堂,转而又折回了大路上,这一条条早已陌生的路横亘在记忆之中,直到一个女人因拒绝给坦克让路而发出一声悲鸣,她看到了身旁的女人拦住要冲上去的男人,她看到了身旁的女人捂住孩子的眼睛,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回来了。
苏珊只是想来布拉格捕获让小提琴手狼狈的景象,只是她没意识到这个时刻,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让自己如此狼狈。她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位独立女人的七年后,因为除了孩子,没有一切的羁绊,没有一切外界赋予她的角色后而极其狼狈。
她意识到这些女人正扮演着妻子、母亲和女儿的角色,他们孕育着这个国家的下一代,承接这个国家的上一代,此刻正保护着这一代的年轻男人们。
“我们回去吧,这里的空气有点让我难以呼吸。”苏珊说道。
于是他们只在布拉格呆了半天就离开了。
路上苏珊终于还是想要说那没说完的话了了:“被求婚的那一刻,说实话,我吓坏了,我想过逃跑,我想过拒绝,想过不要再假装自己是一个听话的女人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不知道婚礼如果被取消,我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局面。可当我还来不及恐惧的时候,喜庆的氛围就来了,我同一群年轻朋友们一起喝酒,打牌,婚礼前庆祝活动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大,曾经亲密而来冷淡的朋友也回来了,一起聚会就像学生时代,似乎我们从未为了生活而各奔东西,直到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即将要进入那件教堂,那间从五岁起我就不喜欢,可每个周末都得去做礼拜的教堂,不好意思,我之前说自己只在结婚的时候进过那一次。在神父的祝福声中,我看到了过去所有的礼拜,看到了将来所有的礼拜,我看到了身边这个即将与我缔结婚姻关系的男人,看到了一个既不幸福也不痛苦的妻子,拥有一段与我整个家族都相似,与这个国家所有女人们都相似的婚姻。此刻我才下定了全部的决心,要把错误的人生停止在这,所以我在婚礼后的第三天就逃离了,在准备好详细的逃跑计划之后。我那时才意识到,过去的人生居然是错的,一群人呆在一起,大家都知道自己错了,可我们总是能欺骗自己,欺骗旁人,说道你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的,会难过痛苦的,讽刺的是我们就是在抱着后悔和痛苦的时刻来寻求他们的建议的。”
“每时每刻都是这样想的吗?”
“大多数时刻吧,总会”
“在那些不这么想的时刻呢?”
苏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然后说道:“想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成为父母的女儿,想加入他们再错一次。”
年轻人在火车上握住了苏珊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
苏珊接着说道:“我从成为父母的女儿开始了第一幕悲剧,成为男人的妻子结束了最后一幕悲剧,我从布拉格逃出来,从大家编织的生活其实安然无事的戏剧中逃了出来,如今却又想加入那些女人们的队列,把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家里赶出去,站在父母和丈夫的身前,挡住那些坦克……我也许说地太多了。”
年轻人把握住苏珊的手松开了,他还只是个年轻人,人生没有太大的挫败,也没有太多的伟大时刻,本该由平凡与喜悦铺陈的过去被父辈的光辉岁月掩盖了。面对苏珊的这些话,脑海里有的只是莫名排序的词汇。
苏珊回忆起不久前来布拉格那一次,也是坐着这一班火车回苏黎世。不过那时,她只是一个人,还带着流感,当时没有坦克,脑海中没有父亲、丈夫,只有自己的儿子。如果她生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或许她不会那么快就离开布拉格。在那次不久之后,小提琴手也乘着某一班火车从布拉格前往了苏黎世。他当时也是这幅慌乱的景象吧。苏珊感受到了最初小提琴手感受到的东西。当初说着不要丈夫的女人站在了男人的对立面,小提琴手站在了女人的同侧,此刻小提琴手站在祖国的男男女女的对立面,苏珊站在了他的同侧。这种同侧的立场如此迷人,曾经那里只站在过往千千万万的同一个自己,与自己站在一起才不至于在变幻莫测的人类情感世界中患得患失,与过往一同对抗失去时的孤独,从来都是如此,直到这两个时刻中,他们相继走到了对方的立场,感受到了对方的孤独。
在乐团里,小提琴手从年轻人口里得知了他们去了布拉格,他只觉得心骤然紧绷,打住了年轻人的话语,他表示这些事可以私下里再说,现在音乐更要紧。
把布拉格卷进的赌局让他精疲力尽。他原本只想畅快地在一次次胜利之中摆脱坦克的阴霾。可当下相比于苏珊胜利的不甘,他更希望她不要失败,不要像布拉格广场上那些背叛革命的年轻人们一样背叛自己的过去,被男人俘获不就意味着她离开父母朋友的反抗毫无意义了吗?
这种反抗的姿态是他答应她第一个请求的全部原因啊!当时,那句不想要一个丈夫将她横亘与所有男人的对立面,而自己就是因为这一背影让自己渴求成为对方的同谋啊!
只有这样背影的存在,才能证明自己并没有错,才能证明过去不是可以释怀,由所有背叛革命背叛过去的男人们组建的国家才不值得自己去热爱。
可是一开始他没有想到这种自己不想赢的局面吗?他一开始只是单纯为了胜利吗?
可事实他早就赢了,苏珊也知道自己早就输了,她的确不是铁板一块,不是冷漠到不会为任何人心动的地步,只是她从未展现这些在小提琴手面前,小提琴手却渴望证明这些,好像一定要说“你看,你总会有这些时刻的,不是吗?”它们过于短暂,过于破碎,只存在于苏珊的记忆中,爆发于一瞬。就好像看到非洲的雨林里有一只蝴蝶穿过了泥潭,却从未将其作为信念,赤诚而长久地供奉。这样的时刻不会改变她的任何决定,不会在生活里留下任何迹象,只要她不说出来,小提琴手永远不会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早就赢了。
况且,这些爱意不会再有了,就当苏珊想成为布拉格千千万万女人的那一个时,她已经背叛了过去,而背叛过去的她再也无法爱上那个无力承载过去的年轻人。
小提琴手最后还是打算和年轻人聊聊这事,毕竟这令人摸不到头脑的赌局是他发起的。在梅森玛尼斯饭店用餐时他们似乎总是搭不上话,年轻人更关心的是坦克,小提琴手则似乎在逃避某些话题似的,最后转变成安静地聆听饭店里的乐队演奏。年轻人回忆起曾注意到的一个有趣的现象,那日他在市政厅前的公园里散步,公园的木质长椅上,坐着两位老人,他们一条腿踏在草坪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走近才能听到那声低语,他们说话的速度很慢,句子也都很短,一个人说完之后总有等一小会,另一个人才会不紧不慢地回上一句。年轻人当时一直在想,这两位老人年轻的时候说话也是这样的吗?他们会不会就像自己的那些朋友,要么是漫长的沉默,要么就是不停歇地诉说,这二者总是突然地切换,找不到原由。
年轻人此前从来都不懂为何自己的朋友们聊天会这样,就像一枚彩色玻璃杯,在被人触摸时瞬间变色。直到自己也开始不停地想通过语言进入某些地带,却又突然间陷入沉默,他才明白这是因为大家都在寻找什么,可在大部分谈话里是捕捉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越是无意义的谈话,越是渴望找到意义,明知道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却又不甘心停止,直到不得不停下来时,不舍与遗憾将迎来漫长的沉默。原来人与人的交流本就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可说话的人总是在徒劳中索求,不甘里放弃。
他只觉得今晚无法再询问关于坦克的事情了,那条碾过柏林,穿过布拉格的履带终究只是在他人的回忆中留下痕迹,而自己只能依靠这些有回忆的人施舍一点落日余晖。
他们没有逗留过久,别告别了对方。小提琴手的跑车在路上慢悠悠地开着,他没有想立即回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去哪。他有点想去苏珊那里,毕竟她也是一个捷克人,可见了面若是年轻人在呢?更为尴尬地是,她如果提起了捷克呢?小提琴手弄不明白为何一个他认为不值得爱的国家让他害怕了起来,当初波西米亚不也是这样吗?与父亲断绝关系之后,波西米亚就成了一片不值得爱的故乡。如今,他否认布拉格所有人的反抗,说他们从未为自己的国家而反抗,为自由崇高而反抗,他们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反抗自己平淡的青春,而苏联的坦克让他们明白其实还有另一种怀念青春的方式,那就是奏响颂歌。这一决绝的语气就如当年波西米亚少年否定时一样。
在任思绪缥缈的时刻里,一阵喊声唤醒了他。此刻他正把车停在公园的路口等待红灯,那一声喊声是年轻人的,他也没急着回家,在散布的途中恰巧遇上了在城市里盘旋的小提琴手。
小提琴手此时正需要有人和他聊聊,于是问年轻人需不需要捎他一段路。年轻人没有犹豫立刻就上了车。
“真是巧了,先生。”年轻人说道。
“正好在这附近绕绕弯,又见到你了。”
年轻人这回没有选择再在某个区域之外徘徊了,他要直接地目睹那神秘坦克的威力。他将把所有关于在布拉格看到的事都说出来,伴随着他的描述,那辆跑车也悄然增加了速度,停滞的坦克履带终于滚动了起来,越来越快,他看到小提琴手严肃盯着前方的表情,无比确信地看到了那位纳粹的元首,在父母的光辉岁月落幕时刻,那位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正扣动着含在嘴里的手枪,那一不属于年轻人记忆里的瞬间正被同希特勒相同表情的小提琴手链接着,年轻人此刻觉得无比兴奋,他的眼睛注视着小提琴手的侧脸似乎在等待一束光的到来,一束来自柏林,旅行了二十三年。
砰!他们撞上了市政府门前的石柱。
那时的苏珊正呆在家里,自从上次同年轻人分别后她没再联系过他,年轻人也没联系过自己。长久以来,她第一次陷入了这种怀疑,陷入了关于反抗的怀疑。她没心思估计别人,幸好孩子还能给她安慰,她看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渐渐情绪缓和了下来,她想着明天一定要联系年轻人,告诉他别把布拉格看到的事情告诉小提琴手。可在第二天的一整天,她都发现自己无法联系到他。于是她准备联系小提琴手,直到临近下班的时候,她才从朋友的口中得知了昨日发生在市政厅门口的车祸。她觉得自己不必再听下去了,一定是他们俩。
来到医院,苏珊的心才安定下来,年轻人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小提琴手比较严重,不过也已经苏醒了,只是医院暂时禁止别人来打扰。她问年轻人是不是说了布拉格的事给小提琴手。年轻人表示是的。苏珊短暂地关心了一会年轻人然后来到了小提琴手的病房门口,她看着正闭着眼睛的小提琴手,心里感到愧疚,她在那站了一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很快时间就来到了八月一日,瑞士的国庆日。苏黎世的街道上站满了庆典游行队伍,乐队手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身着民族服装的人们紧跟着。贝克里广场边上的公寓里,刚出院的小提琴手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似乎屋外的热闹并非听觉上的刺激,只是一种麻木的视觉流动。
这时突然门铃响了,苏珊的脸上画了一面瑞士的国旗。
“就知道你今天在家。”一开门苏珊便说道。
“你怎么来了?”
“参加游行的时候顺路到这了,不一起去吗?”
“先算了吧,今天,我有点不太舒服。”
没等小提琴手说完,苏珊就拉着他跑出了公寓,小提琴手也没有拒绝。穿着黑色高更鞋的女人和黑色皮鞋的男人加入了游行队伍。“你想要一面国旗吗?”苏珊拉着小提琴手穿梭在队伍中问道。还没等小提琴手反应过来苏珊是什么意思,她就把自己右脸上的国旗油绘印在了小提琴手的左脸上。他们一起哼着瑞士的国歌,穿过前面的鼓手,穿过曲折往回的街道,跑到了人更多的广场之上。
庆典的主持人站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细细数着这个国家的历史,此起彼伏的响应声像一阵接着一阵的浪涛在穹顶之上拍打着小提琴手和苏珊。苏珊听着听着就走出了人群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小提琴手紧跟着苏珊也走了出来,她坐在阶梯上抱着头安静了下来,小提琴手才开始觉得广场上是如此喧嚣,主持人肆意的抒情是如此聒噪。苏珊并没有抽泣,只是想安静一会,小提琴手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了方巾,塞进了苏珊的手中,此刻他也想安静一会,他试图去从记忆中寻找一种替代,安静地思念,却发现努力都是徒劳,他找不到这样替代。
他看着欢愉的人们,寂静的阶梯,终于笑了起来,此刻,他要安静地热爱自己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