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我在成都正上着班。突然地,接到在老家探亲的父亲打来的电话,说爷爷可能撑不住了,很想见我最后一面。
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就要踏上这片对我而言,还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是父亲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乡,也是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
可,爷爷的模样,竟只定格在我六岁之前的模糊记忆中。
在历经了10多个小时乘飞机、坐汽车的路程,我终于推开了在这之前,我从未推开过的那扇大门。
我见到了许多对我来说都相当陌生的亲戚们,我还见到了我从未见过的奶奶。在父亲带领下,最后,我见到了躺在床上的爷爷。是的,我的爷爷,此刻变得昏迷不醒、枯瘦如柴的一位老人。
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和下巴硬硬的胡渣,曾经年幼的我一定也这样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胡子,他的脸庞。我俯在他的耳边,低声地重复着一句话:爷爷,我回来了!屋里的长辈们摇摇头说,没用的,你爷爷总是这样昏睡着,现在怕是也很难清醒过来了。
我有些难过,只好继续地摸着他的脸。突然,爷爷的左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他的这只手一直缓缓向上抬着,我看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眼睛,努力地用手拨开自己的左眼,然后,吃力地转过头,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床跟前的其他人,然后转向我的这一边……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爷爷在盯住我几秒钟之后,突然,像用尽了全身的力,猛然使劲地抓住我那只贴在他脸上的手,然后像个小孩一样哭喊起来:乖乖呦!我可见着你了!
我的心突然揪似地痛起来,眼泪,就这样倾泻下来,毫无预兆。
原来,无论是否相见,无论远隔山水,那一份血缘亲情始终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从不曾忘却;那一份想念原来一直在心里,从不曾遗忘。
后来,听长辈们说,因为癌细胞扩散,九十岁高龄的爷爷自知时日不多,要求回家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回到家里,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常常六亲不认,见谁骂谁,见谁打谁。爷爷清醒时,长辈们都让我躲着点。就连父亲也说,如果爷爷打骂你,你就回去吧,你来了,心意到了,就行了。
照顾爷爷的那段日子里,我也亲眼见他将其他照顾他的长辈骂的骂,打的打。有时候,他心情不好,还要闹绝食,晚上也不让任何人睡觉。可是只要我一出现,只要我轻轻地唤他爷爷,他就会立刻安静下来,睡觉或者乖乖地吃着我喂的饭汤和药,每天晚上九点的时候,他也总记得叫我早点睡觉……而直到我离开的那一刻,他都不曾骂我一句,也不曾打过我一下。
因为脑血管肿瘤的压迫日益加重,爷爷的身体已是半瘫状态,吃喝拉撒睡都得有人守在身旁。坚强而倔强的爷爷有时候也很沮丧,总是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于是,我常常边给他按摩双手和双腿,边鼓励他自己多拄拐杖锻炼行走。几天之后,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爷爷的气色好多了,居然也能拄着拐杖自己慢慢地走些距离了。每当我对他说,加油啊爷爷!他也总是笑咪咪地看看我,点点头。
爷爷气色好时,我们就坐在院子里聊天。有时天气好,我就在院子里给他和奶奶跳新疆舞,唱歌,讲笑话逗他们乐,而他常会突然忍不住看着我笑。父亲说,自爷爷病后,就没见他对人笑过。
那段朝五晚九的日子,实在是忙碌而疲惫,加之老家的天气变化无常,我最后因水土不服竟生了几次病,先是身上起了许多水泡,接着感冒发烧。有一天,我实在坚持不住倒在床上没有去照顾爷爷。第二天,听姑姑讲,爷爷念叨了一晚上,将藏在衣服里的钱拿出来看了又看,不准任何人碰。他不停地告诉姑姑,这些钱谁也甭想拿,这些钱只能给静静,让她看好病……
父亲最终还是决定让我病好后就回成都,他担心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吃不消。而对家人而言,现在已没有过多的人手和精力再照顾另一个病人了。离别的时间就定在我病好后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半夜三点多,我起来整理好背包,又轻轻走到爷爷床前,再次陷入昏迷之中的爷爷并不知我的即将离开。借着微弱昏黄的灯光,我注视着这张皱纹密布、清瘦的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我不知当他再次清醒时,突然看不见我了会怎样。心里也明白此一去怕是就阴阳两隔了。
有不少人说,按爷爷的年龄来说,对家人而言应该是喜事。据说方圆几百里,像爷爷这么长寿的人还没几个。如果爷爷老了,家人就要象办喜事一样送他走。
可是,我还是很难受。对着爷爷和奶奶行了大礼之后,我头也不回地推开那扇我曾经推开过的大门。清晨四点的空气冰凉透心,那凉意瞬间浸入我的血脉之中,回转不开。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接我的卡车发动了,突突地穿过爷爷家门前那一片高大的玉米地。我回头望着那扇门,望着那个小院,那几间砖砌的瓦房,那间弥漫着各种浓烈草药味的堂屋,那盏昏暗的灯光,还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爷爷的身影,渐渐隐在卡车身后扬起的尘土之中。
我坐在敞蓬的卡车顶上,只觉得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爷爷是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周的一个晚上,安静地睡了过去。从此再没醒来。我和爷爷真的就此阴阳两隔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